“醒了?”
门口突然传来清脆的苗语。
厉墨城猛地抬头,只见阿月拉抱着一筐新鲜草药站在那里,目光毫不避讳地在他赤裸的上身扫视。
那条叫阿银的小蛇从她袖口探出头,同样好奇地打量着他。
他下意识想抓件衣服遮掩,却发现手边空无一物。
阿月拉见状撇撇嘴,随手将一件苗家土布上衣扔了过来,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满意。
——看来她亲手调配的蛊药见效了。
厉墨城接过那件靛青色的苗家土布上衣,指尖摩挲过粗糙的布料,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
他利落地套上衣服,布料摩擦过伤口时带来细微的刺痛。
阿月拉余光瞥了一眼,瞧见他耐着性子一颗颗系好扣子,动作间带着与生俱来的优雅,竟将这粗布衣裳也穿出了几分矜贵气度。
厉墨城整理好衣领,他这才抬眼,不动声色地打量起阿月拉。
少女赤足站而立,裙摆的银铃随着她的动作叮咚作响。
阿月拉敏锐地察觉到厉墨城的目光正落在自己沾着泥土的赤足上,脚趾不自觉地蜷缩了一下。
她脸上腾地烧了起来,突然从药筐里抓起一把草药砸过来:“看什么看!”
草药在空中散开,落在历墨城脚边。
厉墨城唇角微勾,慢条斯理地拂去衣袖上沾到的草屑。
阿月拉一把抓起门边那双沾满泥巴的绣花鞋,“啪”地扔到厉墨城面前。
“都赖你,爷爷送的鞋子都脏了,你要替我刷鞋!”
她用苗语凶巴巴地命令,同时蹲下身,手指在地上画了个刷鞋的动作,又指了指厉墨城,最后做了个威胁的抹脖子手势。
她双手叉腰,昂着下巴。
这个外族人竟敢用那种审视的目光看她,非得给他点苦头吃吃不可!
厉墨城盯着那双沾满泥巴的绣花鞋,眉头紧锁。
他余光瞥见自己胸口的伤处,上面还精心包扎着布条,深吸一口气,拎起鞋子走到院中的水缸旁。
骨节分明的手指沾上清水,略显笨拙地刷洗起鞋面上的泥垢,昂贵的西裤抵在粗糙的石板上。
阿月拉倚在门框上,看到男人那副隐忍又不得不从的模样,她忍不住翘起嘴角,尤其是当他捏着鞋面上绣的小毒蛾一脸嫌弃时,她更是笑出了声。
“刷干净点!”
她用苗语喊道,明知他听不懂还是故意指手画脚。
厉墨城冷冷瞥了一眼,却还是翻过鞋底继续刷洗。
阳光透过树影,在他低垂的睫毛上投下细碎的金光。
阿月拉忽然觉得,这个冷着脸给她刷鞋的外族人,比寨子里那些只会献殷勤的小伙子顺眼多了。
厉墨城刚把刷净的绣花鞋晾在竹架上,忽然一个青瓷小瓶凌空飞来。
他条件反射地接住,抬眼看向阿月拉。
少女正别过脸去,用苗语嘟囔着什么,手指不耐烦地指了指他手臂上那片红肿。
那是他今日探查屋外时,不慎碰到防虫粉末留下的痕迹,没想到她竟注意到了这种细节。
瓷瓶入手温润,揭开木塞,一股清凉的药香扑面而来。
厉墨城挑了挑眉,指腹沾了些许碧绿药膏,轻轻涂抹在红肿处,灼热感立刻缓解,这药效比他公司实验室研发的药膏还要立竿见影。
阿银不知何时游到他脚边,昂着小脑袋看他上药。
厉墨城难得对这小东西扯了扯嘴角,顺手将药瓶递还。
阿月拉却摆摆手,用树枝在地上画了个太阳和月亮的图案,又指了指药瓶——意思是这药早晚各涂一次。
厉墨城看着阿月拉转身要走,突然开口:“厉墨城。”
他的声音低沉清晰,手指点了点自己的胸口。
阿月拉脚步一顿,回过头来,眉头微蹙:“里…莫成?”
她试着模仿发音,柔软的苗语腔调把他的名字念得七扭八歪。
厉墨城嘴角抽了抽,放慢语速重复:
“厉、墨、城。”
这次他一个字一个字地咬准。
“力…磨…尘?”阿月拉较劲似的又试了一次,最后一个音调扬得老高。
像想到了什么,她捂着嘴笑弯了腰。
厉墨城无奈地摇摇头,做了个“该你了”的手势。
阿月拉止住笑,指了指自己:”阿月拉。”
“阿…月…拉?”
厉墨城生硬地重复,汉语的平仄让他念出来的名字格外板正。
“不对不对!”阿月拉急得直跺脚,“是阿~月~拉~”她拖长声调,像在教小孩子说话。
“阿、月、拉。”厉墨城又试了一次,这次稍微有了点抑扬顿挫。
“力——磨——尘——!”阿月拉拖长了音调,用她那带着浓重苗语腔的汉语喊着,同时高高举起手臂挥了挥。
厉墨城望着她离去的方向,无意识地摩挲着手中的青瓷药瓶。
暮色渐浓,竹楼前的空地上,只剩他一个人的影子被拉得很长很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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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过几日的观察,厉墨城已经摸清了竹楼的规律。
清晨阿月拉会去采药,晌午在檐下捣药,然后消失一阵,日落时分回来在门前撒一圈防虫的药粉日复一日。
这天傍晚,他拦住正要出门的阿月拉,先是指了指自己包扎好的伤口,又抚胸微微躬身——一个标准的谢礼。
“谢谢。”
阿月拉愣在原地,手指无意识地绞住了衣角。
这些天来,这个冷峻的外族人不是皱眉就是板着脸,何曾有过这般郑重的姿态?
未等她作出回应,只见厉墨城接着指向窗外的密林,又摊开双手作疑惑状。
见阿月拉皱眉,他干脆拾起一根树枝,在地上画了幅简图:中央是竹楼,四周是群山,最后在远方画了个汽车的模样。
“阿月拉,这是哪里?”
他用缓慢清晰的汉语问道,虽然知道她听不懂。
阿月拉盯着地上的画看了许久,突然眼睛一亮。她
夺过树枝,在群山外围画了条波浪线,又画了朵云状图案,然后指着自己说:“月蚀寨。”
她犹豫片刻,又在云朵旁边画了个古怪的符号——像蛇又像虫子。
厉墨城瞳孔微缩,这是那幅古画上出现过的标记。
阿月拉见他神色有异,立刻用脚抹去了那个符号,警惕地后退两步。
厉墨城敏锐地捕捉到阿月拉抹去地上符号时那一闪而过的紧张。
他眸色微沉,却很快收敛情绪,转而用树枝在地上画了一条通向山外的路,做了个询问的手势。
阿月拉撇撇嘴,夺过树枝先画了个骷髅头,又在周围密密麻麻画满毒虫。
她指了指厉墨城胸口的伤,掰着手指数到十五,然后做了个敷药的动作——要连续上药半月才能清除余毒。
接着她画了条弯弯曲曲的安全路线,却在边界处停下,画了道无形的墙。
她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墙内,摇摇头,再指指厉墨城,指向墙外,点点头。最后做了个送行的动作。
厉墨城凝视着地上被阿月拉勾画的图案,眸色渐深。
他修长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伤口,那里还残留着药膏的清凉触感。
——十五日,比他预估的恢复期要长得多。
阿银突然亲昵地缠绕在阿月拉手腕上,不经意间拱起了她的袖口。
厉墨城的目光骤然凝固——
月光下,一个栩栩如生的银蛇图案在她左手腕内侧若隐若现,蛇首衔尾,形成个完美的圆环,蛇眼处缀着两点朱砂,在苍白的肌肤上妖冶夺目。
厉墨城的手指骤然收紧,母亲临终前交给他的鎏金匣底部,就錾刻着完全相同的纹样。
阿月拉浑然不觉地逗弄着阿银,胎记随着她手腕转动的动作时隐时现。
厉墨城面上波澜不惊,眼底却翻涌着惊涛骇浪。
风穿堂而过,吹得墙上药草簌簌作响。他借着整理衣襟的动作,将剧震的心绪尽数掩藏。
母亲临终时攥着他手说的那句“找到她,一切都会有答案”,此刻终于有了确切的指向。
厉墨城缓缓攥紧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半个月足够他查清阿月拉究竟与母亲直至临终都守护的秘密有何关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