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吉木的靴底碾过匈奴王庭的沙砾时,正赶上一场从漠北卷来的黑风。风裹着沙粒打在脸上,像小石子儿似的疼,他却没像同行的族人那样缩脖子,反倒微微仰头,望着远处被风沙模糊的穹庐群。那些穹庐以黑毡为顶,用牛羊骨架支撑,最大的那座矗在王庭中央,顶端插着匈奴的狼头旗,旗面上的狼眼用赤铜镶嵌,在昏沉的天色里泛着冷光——那是冒顿单于的居所,也是他往后不知要待多久的“牢笼”。
“低头!”押送的匈奴骑士用马鞭梢抽了抽阿吉木的后背,语气里满是不耐,“到了单于王庭,还敢这般张扬?小心被拖去喂狼。”
阿吉木垂下眼,手指却悄悄攥紧了藏在衣襟里的一枚贝壳。那是离开罗布泊时,妹妹阿依古从湖边捡来塞给他的,贝壳内侧带着水浸的温润,此刻成了他与故土唯一的联结。他跟着骑士往王庭深处走,脚下的路渐渐从沙砾变成压实的牛粪混合土,踩上去软软的,却比罗布泊的盐碱地更让人心里发沉。
穹庐间的通道里,随处可见往来的匈奴人。男人大多披着鞣制的羊皮袄,腰间挂着弯刀和箭囊,颧骨上涂着暗红的颜料,那是匈奴勇士的标记;女人则穿着及地的毛织长裙,头上裹着绣着云纹的头巾,怀里抱着陶罐,正往穹庐里搬运马奶酒。偶尔有孩童从穹庐后跑出来,手里挥着小木弓,嘴里喊着匈奴语的歌谣,歌词里满是对草原、骏马和猎物的赞美。阿吉木听不懂具体的词,却能从那欢快的调子中,听出这个游牧帝国骨子里的张扬。
走到中央穹庐前,骑士停下脚步,对着守在门口的卫兵说了几句匈奴语。卫兵上下打量了阿吉木一番,目光在他腰间空荡荡的位置扫过——楼兰人不像匈奴人那样随身佩刀,只有首领和长老才有资格佩戴青铜短剑,阿吉木出发前,父亲把他的短剑收了去,只留下一句“藏锋才能活更久”。卫兵嗤笑一声,侧身让出了入口。
掀开门帘的瞬间,一股混杂着马奶酒、烤肉和皮革的气味扑面而来。穹庐内部比阿吉木想象的宽敞,地上铺着整张的狼皮地毯,四边摆着矮几,几上放着陶制的酒壶和木碗。冒顿单于就坐在最里侧的座位上,他穿着黑色的貂皮大衣,腰间系着鎏金带钩,上面嵌着一颗鸽卵大的绿松石。他的脸膛黝黑,下巴上留着浓密的胡须,一双眼睛像鹰隼似的,落在人身上时,带着能洞穿人心的锐利。
“楼兰的小子?”冒顿单于开口了,他的汉语带着浓重的口音,却吐字清晰,“你父亲敢让你来,倒是有几分胆子。”
阿吉木双手交叠放在身前,微微躬身:“单于殿下,楼兰与匈奴世代为邻,父亲说,送我来王庭,是为了让两国的情谊像漠北的牧草一样,岁岁长青。”这话是出发前父亲教他的,既表了臣服,又没失了楼兰的体面。
冒顿单于笑了,笑声像闷雷似的在穹庐里回荡:“情谊?在草原上,情谊是靠马蹄和弯刀挣来的。你们楼兰人守着罗布泊那片水洼,日子过得舒坦,怕是忘了草原的规矩。”他指了指旁边的一个矮几,“坐下吧,尝尝匈奴的马奶酒,别像只受惊的羊羔似的。”
阿吉木依言坐下,一名侍女端来一碗乳白色的马奶酒。酒液带着淡淡的酸味,喝下去时,喉咙里像烧着一团小火。他强忍着没咳嗽,只觉得浑身的血液似乎都被这酒点燃了。冒顿单于看着他的反应,满意地点点头:“不错,比你那些只会躲在帐篷里哭的族人强。从今天起,你就跟着我的次子稽粥,学着怎么当一个草原人。”
阿吉木心里一紧。稽粥是匈奴出了名的暴躁性子,传闻他十二岁就亲手杀了一匹野马,十五岁跟着冒顿单于征战东胡,手上沾了不少鲜血。让他跟着稽粥,显然是冒顿单于对他的“考验”,稍有不慎,恐怕真要如那骑士所说,成了狼的食物。
接下来的日子,阿吉木成了稽粥身边的“影子”。每天天不亮,他就得跟着稽粥去王庭外的草原练骑射。匈奴人的马比楼兰的马高大,性子也烈,阿吉木第一次骑时,被马甩下来摔得膝盖流血,稽粥在一旁笑得前仰后合,用匈奴语骂他“笨得像头猪”。阿吉木没吭声,爬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土,再次抓住了马缰绳。他知道,在这里,示弱只会招来更多的欺辱。
练箭时,稽粥会把一只羊腿挂在远处的木桩上,让阿吉木射。阿吉木在楼兰时练过箭,可楼兰的弓是木胎竹片做的,力道远不如匈奴的牛角弓。他拉弓时,手臂震得发麻,箭射出去,却总是偏离羊腿很远。稽粥见状,夺过他手里的弓,一箭射穿了羊腿,箭羽还在微微颤动。“楼兰人只会射水里的鱼,”稽粥瞥了他一眼,“连只羊腿都射不中,怎么保护你们那片水洼?”
阿吉木没反驳,只是默默捡起地上的箭,一遍又一遍地练习拉弓、瞄准、发射。手指被弓弦勒出了血痕,他就用布条缠上,继续练。直到第十天,他终于一箭射穿了羊腿,稽粥看着木桩上的箭,愣了愣,没再骂他,只是丢给了他一个皮囊,里面装着马奶酒。
日子久了,阿吉木渐渐摸清了稽粥的性子。他看似暴躁,实则单纯,只要你够“硬气”,他就会对你另眼相看。有一次,王庭里来了几个西域小国的使者,其中一个大宛使者见阿吉木是楼兰人,故意嘲讽道:“楼兰不过是匈奴脚下的蝼蚁,连自己的水都要看匈奴的脸色,也配称‘部落’?”
阿吉木当时正在给稽粥的马刷毛,听到这话,他放下刷子,走到大宛使者面前,用不太流利的匈奴语说:“大宛有汗血宝马,楼兰有罗布泊的水。没有水,草原上的马和人,都活不成。”
大宛使者愣住了,大概没想到这个看似温顺的楼兰质子敢反驳他。稽粥恰好路过,听到阿吉木的话,突然哈哈大笑起来,拍着阿吉木的肩膀说:“说得好!这小子,倒是比你们这些只会吹牛的使者强。”那天晚上,稽粥破天荒地带阿吉木去了王庭的篝火晚会。
篝火晚会在王庭中央的空地上举行,几十堆篝火点燃,把夜空照得通红。匈奴人围着篝火唱歌跳舞,烤肉的香气飘在空气中。稽粥拉着阿吉木坐在火堆旁,给他递了一块烤得滋滋冒油的羊肉。“知道为什么我让你跟着我吗?”稽粥喝了口酒,脸上泛起红晕,“父王说,楼兰是丝路的口子,抓住了楼兰,就抓住了中原的丝绸和铁器。可我觉得,你们楼兰人不简单,能在匈奴和中原之间活下去,肯定有自己的法子。”
阿吉木咬了一口羊肉,羊肉烤得外焦里嫩,带着淡淡的盐味。他看着篝火旁起舞的匈奴人,突然想起了罗布泊边的祭祀。楼兰人祭祀水神时,也会点燃篝火,跳着祈求水源丰沛的舞蹈,只是楼兰的舞蹈更轻柔,不像匈奴人的舞蹈,带着一股一往无前的狠劲。“每个部落都有自己的活法,”阿吉木轻声说,“匈奴靠草原和骏马,楼兰靠罗布泊和丝路。我们不想得罪任何人,只想守住自己的家园。”
稽粥挑了挑眉:“守住家园?没那么容易。父王早就盯上了中原,等明年春天,我们就要带着骑兵南下。到时候,楼兰得派兵跟着,还要拿出一半的粮食和水,支援大军。”
阿吉木的心猛地一沉。他知道匈奴对中原的觊觎,却没想到冒顿单于已经打算动手了。如果楼兰真的跟着匈奴南下,必然会得罪汉朝,到时候,罗布泊恐怕就再也不得安宁了。可他现在只是个质子,连自己的命运都掌控不了,又能做什么呢?
篝火晚会进行到一半,冒顿单于的大祭司来了。大祭司穿着绣着星辰图案的长袍,头上戴着插着鹰羽的帽子,手里拿着一根羊骨法杖。他走到篝火中央,闭上眼睛,嘴里念着晦涩的咒语。匈奴人纷纷停下歌舞,对着大祭司跪拜下来,稽粥也拉着阿吉木跪了下去。阿吉木低着头,透过指缝看着大祭司,心里突然想起了楼兰的大祭司“烈焰使”。烈焰使祭祀水神时,会用火烈鸟的羽毛洒向湖面,祈求水神庇佑,而匈奴的大祭司,却带着一股让人敬畏的威严,仿佛能与天地对话。
咒语念完,大祭司睁开眼睛,举起羊骨法杖指向南方:“单于陛下,天神降下旨意,明年春天,南下必然大胜。中原的丝绸会铺满我们的穹庐,中原的粮食会填满我们的粮仓!”
匈奴人爆发出一阵欢呼,冒顿单于从座位上站起来,举起酒碗:“天神庇佑匈奴!明年此时,我们就在中原的宫殿里喝酒!”
阿吉木跟着众人欢呼,心里却像压着一块石头。他知道,这场即将到来的战争,不仅会改变中原和匈奴的命运,也会把楼兰卷入漩涡之中。他悄悄摸了摸衣襟里的贝壳,贝壳的温润似乎给了他一丝力量。他不能就这么认命,他得想办法,为楼兰找到一条既能避开匈奴锋芒,又能不得罪汉朝的路。
那天晚上,阿吉木躺在稽粥穹庐旁的小帐篷里,翻来覆去睡不着。帐篷外,匈奴人的歌声和笑声还在继续,马偶尔发出一声嘶鸣。他透过帐篷的缝隙,看着天上的星星。罗布泊的星星比这里亮,因为湖边没有这么多篝火,也没有这么浓的烟火气。他想起了父亲,想起了妹妹阿依古,想起了罗布泊边那些随风摇曳的芦苇。
突然,帐篷外传来一阵脚步声,阿吉木赶紧闭上眼睛装睡。帐篷帘被掀开,稽粥走了进来,手里拿着一个皮囊。他把皮囊放在阿吉木身边,轻声说:“我知道你心里不好受。不过,在王庭待着,别想太多,好好学骑马射箭,将来回去,也能保护你们的部落。”说完,他转身走了出去。
阿吉木睁开眼睛,拿起身边的皮囊。打开一看,里面不是马奶酒,而是一些晒干的野果。那是他刚到王庭时,跟稽粥提过的,楼兰湖边也有这种野果,吃起来酸甜可口。他拿起一颗野果放进嘴里,熟悉的味道让他鼻子一酸。他知道,稽粥虽然暴躁,却并非无情之人。或许,他可以从稽粥身上,找到一丝突破口。
接下来的日子,阿吉木一边跟着稽粥练骑射,一边暗中观察王庭的动静。他发现,匈奴虽然强盛,内部却并非铁板一块。冒顿单于的几个儿子之间,明里暗里都在争夺继承权,而各个部落的首领,也对冒顿单于征收重税颇有怨言。更重要的是,他从稽粥的话里听出,匈奴虽然觊觎中原的财富,却也忌惮汉朝的兵力。上次匈奴南下,虽然抢了不少东西,却也损失了不少骑兵,冒顿单于心里,其实也没十足的把握能打赢汉朝。
“借势平衡”——一个念头突然在阿吉木脑海里冒了出来。如果楼兰能在匈奴和汉朝之间,找到一个平衡点,既不完全倒向匈奴,也不得罪汉朝,或许就能在这场纷争中保住自己。比如,匈奴要粮食和水,楼兰可以给,但不能给太多,免得让汉朝觉得楼兰是匈奴的附庸;汉朝如果有商队经过楼兰,楼兰可以提供帮助,换取丝绸和铁器,这些东西既能改善楼兰人的生活,也能让匈奴觉得,楼兰还有利用价值。
这个念头像一颗种子,在阿吉木心里扎下了根。他知道,要实现这个想法,很难。匈奴的强势,汉朝的遥远,还有楼兰内部各个氏族的分歧,都是阻碍。但他不能放弃,因为他是楼兰首领的儿子,是父亲派来王庭的“眼睛”,他得为楼兰找到一条活下去的路。
这天,阿吉木跟着稽粥去王庭外的牧场巡视。牧场里,成群的牛羊在吃草,牧民们骑着马穿梭其间,唱着欢快的歌谣。稽粥指着远处的一群野马说:“看到那些野马了吗?下个月,我们要举行围猎,到时候,谁能抓住最烈的那匹野马,就能得到父王赏赐的宝刀。”
阿吉木看着那些野马,它们在草原上肆意奔跑,鬃毛在风中飞扬,像一团团燃烧的火焰。他突然想起了罗布泊边的火烈鸟,每当迁徙的季节,成千上万的火烈鸟会落在湖边,通红的羽毛像一片火海。那是楼兰最美丽的风景,也是他心中最温暖的记忆。
“我想试试。”阿吉木突然说。
稽粥愣了一下,随即笑了:“你?连我的马都骑不稳,还想抓野马?别到时候被野马踩断了腿。”
阿吉木摇摇头:“不试试怎么知道?楼兰人虽然不如匈奴人会骑马,但我们知道,怎么跟自然相处。野马有野性,可只要摸清它的脾气,就能找到靠近它的法子。”
稽粥看着阿吉木,眼神里多了几分认真:“好,我给你机会。如果下个月你真能抓住野马,我就跟父王说,让你跟着我一起处理部落的事。到时候,你或许能帮你们楼兰多说几句话。”
阿吉木心里一喜,对着稽粥抱了抱拳:“多谢。”
他知道,这是一个机会。如果能抓住野马,不仅能得到稽粥的信任,或许还能接触到匈奴部落的事务,了解更多匈奴的情况。这对他,对楼兰,都至关重要。
夕阳西下时,阿吉木和稽粥骑着马往王庭走。晚霞把草原染成了红色,远处的穹庐像一个个黑色的剪影。阿吉木看着天边的晚霞,突然觉得,这王庭的风沙虽然凛冽,却也让他看清了很多东西。他不再是那个只会在罗布泊边跟着族人游牧的少年了,他得学着像草原上的雄鹰一样,在风雨中展翅,才能守护好自己的家园。
回到王庭时,阿吉木又摸了摸衣襟里的贝壳。贝壳依旧温润,只是边缘被他的手指磨得有些光滑。他知道,离开罗布泊的日子还很长,但他已经找到了前行的方向。无论未来有多难,他都要带着楼兰,在匈奴与中原的夹缝中,走出一条属于自己的路。
那天晚上,阿吉木做了一个梦。梦里,他回到了罗布泊边,妹妹阿依古正拿着贝壳在湖边奔跑,父亲站在帐篷前,对着他微笑。远处,楼兰的城池拔地而起,商队络绎不绝,火烈鸟在湖面翩翩起舞。他知道,这个梦,终有一天会变成现实。而他,会是那个让梦想成真的人。
围猎的日子来得很快,王庭外的草原被踩出了条条马蹄印,各部落的勇士骑着骏马,腰间弯刀闪着寒光,连冒顿单于也亲自坐在高台上观战,狼头旗在他身后猎猎作响。阿吉木站在稽粥身边,手里攥着一根用罗布泊芦苇编的细绳——这是他偷偷从行囊里翻出的,芦苇纤维韧劲足,比匈奴常用的皮绳更轻便。
“记住,抓野马要靠巧劲,别跟它硬拼。”稽粥拍了拍他的肩膀,递过一副磨损的皮手套,“要是怕了,现在退回去还来得及。”阿吉木摇摇头,把芦苇绳缠在手腕上,目光落在远处的野马群里——最烈的那匹是匹黑鬃马,正扬着前蹄嘶鸣,把靠近它的几个匈奴骑士掀得人仰马翻。
轮到阿吉木时,他没像其他人那样挥着套索猛冲,而是慢慢骑着马,绕到黑鬃马下风处。草原上的风带着青草味,他想起楼兰湖边的芦苇丛,每当风吹过,芦苇沙沙响,连最胆小的水鸟也会放松警惕。他从怀里摸出一颗晒干的野果,捏碎了撒在地上,黑鬃马嗅到熟悉的酸甜味,暴躁的动作顿了顿,转过头看向他。
“我知道你不想被人困住。”阿吉木轻声说,用的是楼兰语,他不确定马能听懂,却还是慢慢伸开手,“就像罗布泊的水,想往哪儿流,就往哪儿流。”黑鬃马盯着他的手,鼻息喷在他掌心,带着温热的气息。突然,它猛地甩头,阿吉木早有准备,借着势翻身跃到马背上,手里的芦苇绳轻轻缠在马脖子上,没有勒紧,只顺着马的动作微微调整。
黑鬃马疯了似的奔跑,时而原地打转,时而扬起前蹄,阿吉木紧紧贴在马背上,身子像芦苇一样跟着晃动,从不用力拉扯缰绳。跑了近一个时辰,黑鬃马的速度渐渐慢下来,浑身是汗,却不再挣扎。阿吉木慢慢抬起手,轻轻抚摸它的鬃毛,“以后,我叫你‘风影’好不好?像风一样快,像影子一样自由。”黑鬃马打了个响鼻,蹭了蹭他的胳膊。
当阿吉木骑着风影回到高台下时,全场一片寂静。稽粥率先反应过来,笑着冲他喊:“好小子!真有你的!”冒顿单于从高台上站起身,目光落在阿吉木和黑鬃马身上,眼神里多了几分深意,“楼兰的小子,有点意思。”他挥了挥手,让人递来一把镶嵌着宝石的弯刀,“这把刀,赏你了。”
阿吉木接过弯刀,刀柄温热,却比不过衣襟里贝壳的温度。他对着冒顿单于躬身行礼,心里却很清楚,这把刀既是赏赐,也是试探——冒顿单于想看看,这个楼兰质子,到底能翻出多大的浪。
接下来的日子,阿吉木借着“抓野马有功”的由头,开始跟着稽粥接触部落事务。他发现,匈奴各部落缴纳的贡品里,有不少中原的丝绸和瓷器,这些东西大多被冒顿单于和几个亲信部落瓜分,其他小部落怨言颇大。有一次,一个弱小的休屠部落没能按时交够马奶酒,冒顿单于要派骑兵去“教训”,阿吉木趁机对稽粥说:“休屠部落在戈壁边缘,本来就缺水草,要是逼得太紧,他们说不定会投靠东胡。不如让他们用戈壁里的盐矿抵一部分贡品,盐是草原人离不开的,比马奶酒更有用。”
稽粥觉得有道理,把这话传给了冒顿单于。冒顿单于果然采纳了,还夸稽粥“会办事”。稽粥私下里对阿吉木说:“你这脑子,比草原上的狐狸还灵光。以后有主意,尽管跟我说。”阿吉木趁机提起:“最近有汉朝商队要经过楼兰,他们带了不少铁器,要是能让他们多留几天,咱们或许能换些好东西。”稽粥眼睛一亮,“铁器?正好部落里的箭头快不够了,你能让楼兰那边牵线吗?”阿吉木点头:“我可以写封信给父亲,让他帮忙周旋。不过汉朝商队怕匈奴人抢他们的货,得保证他们的安全。”
“这好办!”稽粥拍着胸脯,“我派几个亲信骑士去楼兰边境接应,谁敢动他们,就砍了谁的脑袋!”
阿吉木很快写好信,用蜡封好,托要回楼兰办事的族人带回去。他在信里告诉父亲,匈奴内部并非铁板一块,可以利用各部落的矛盾和对中原物资的需求,为楼兰争取空间,还叮嘱父亲,和汉朝商队交易时,多换些铁器和种子,既不能让匈奴觉得楼兰偏心汉朝,也不能让汉朝觉得楼兰完全依附匈奴。
信送出去没几天,稽粥突然带着阿吉木去见冒顿单于。阿吉木一进穹庐,就看到一个穿着汉朝官服的人坐在那里,手里拿着一卷竹简。稽粥悄悄对他说:“这是汉朝派来的使者,说要跟咱们‘和亲’,还带了不少礼物。”阿吉木心里一紧——汉朝主动和亲,说明他们也不想和匈奴打仗,这对楼兰来说,是个好机会。
冒顿单于见阿吉木进来,指了指汉朝使者,对他说:“你懂汉朝的话,听听他说什么。”阿吉木走到使者身边,使者见他是个楼兰人,愣了一下,还是把竹简上的话念了出来:“汉帝愿以宗室女为公主,嫁与单于,两国约为兄弟,互不侵犯。汉廷还将每年赠予匈奴丝绸千匹、粮食万石。”
冒顿单于听完,冷笑一声:“汉朝人倒是会算计,用一个女人和几匹丝绸,就想让我放弃南下?”汉朝使者连忙说:“单于若是答应,汉匈两国百姓都能免于战火,这是天大的好事啊!”冒顿单于没说话,目光落在阿吉木身上,“你觉得,这和亲能答应吗?”
阿吉木知道,这是冒顿单于对他的又一次试探。他沉吟片刻,说道:“和亲是好事,能让草原少流血。不过丝绸和粮食,不能只靠汉朝送,咱们可以和汉朝开通互市,让部落里的人用马和牛羊去换,这样既不用看汉朝的脸色,还能让各部落都能分到好处。”他顿了顿,又补充道:“至于南下,明年春天水草丰美,正是养马的好时候,要是打仗,只会损耗咱们的兵力。不如先看看汉朝的诚意,等互市开起来,要是他们敢反悔,再南下也不迟。”
冒顿单于盯着阿吉木看了许久,突然笑了:“好一个‘看诚意’!就按你说的办。稽粥,你跟着汉朝使者去边境,和他们敲定互市的事。阿吉木,你也跟着去,顺便去楼兰看看,你父亲把汉朝商队的事办得怎么样了。”
阿吉木心里一阵狂喜——这是他来到王庭后,第一次有机会回楼兰!他强压着激动,躬身行礼:“遵单于之命。”
离开穹庐时,稽粥拍着他的肩膀说:“这下能回家看看了吧?不过别耽误事,咱们还得盯着汉朝人,别让他们耍花样。”阿吉木笑着点头,手不自觉地摸了摸衣襟里的贝壳——他仿佛已经看到了罗布泊的湖水,看到了妹妹阿依古拿着贝壳向他跑来的样子。
出发那天,阿吉木骑着风影,跟在稽粥的队伍后面。王庭的风沙渐渐被甩在身后,前方的路越来越开阔。他知道,这趟回楼兰,不仅是探亲,更是为楼兰寻找“平衡之道”的关键一步。只要能让匈奴和汉朝都觉得,楼兰有利用价值,又不会威胁到他们,罗布泊的水,就能一直清澈下去,楼兰的火烈鸟,也能永远在湖边起舞。
风影似乎察觉到了他的心情,加快了脚步,鬃毛在风中飞扬。阿吉木迎着风,微微扬起头——他不再是那个初到王庭时,只能攥着贝壳默默隐忍的少年了。在这风沙弥漫的草原与戈壁之间,他要像风影一样,带着楼兰,跑出一条属于自己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