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1年腊月里的延安站,呵气成霜,白茫茫的雾气从每个人的口鼻中逸出,旋即消散在凛冽的空气中。站前广场上人头攒动,扛着麻袋的、拎着鸡鸭的、背着铺盖卷的,都是赶在年关前奔波的庄户人。郝延安背着两箱精心挑选的苹果,挤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每一步都走得格外小心。纸箱用麻绳捆得结实,上面还细心地盖了层棉布保暖——箱子里装的不仅是苹果,更是全村人结出来的最红的果子、最沉甸甸的期盼。
“让让!让让!鸡蛋压碎喽!”一个满头银发的老婆婆推搡着,挎着的篮子里满满当当装着鸡蛋,每个都用红纸裹着,想必是去看望在城里的子女。她瞧见郝延安背着的箱子,嘟囔道:”后生,你这苹果俊得很,城里人能给出好价钱不?”
正说着,王老五攥着车票气喘吁吁地追上来,粗糙的大手将票塞进郝延安的衣兜,又使劲按了按:”延安!这可是全村最好的果子,卖不出去就别回来!”他的语气严厉,但眼神里却藏着不易察觉的关切,压低了声音,”记住了,一斤低于三块五不能卖!咱们的成本都在那摆着呢!要是……要是实在不行,三块二也中,总比烂在家里强……”
余寡妇挤过来,往他兜里塞了几个还温热的煮鸡蛋,鸡蛋壳上还染着红曲米的花色:”路上吃,别饿着。你婶子我特意多煮了几个,要是……要是实在卖不掉,就在路上分着吃了,别傻站着挨饿。”她的声音有些哽咽,显然想起了自家那些还没卖出去的苹果,用袖口擦了擦眼角,”你六叔说了,不管成不成,年三十都回来,咱一起吃饺子。”
余寡妇也挤过来,往他另一个兜里塞了双毛线手套:”戴上!城里风硬,别冻着手!”手套是新织的,还带着樟木箱的味道。
这时,赵老四吭哧吭哧扛着半袋小米跑来:”延安,把这个带上!城里吃饭贵,熬点粥喝!” 小军举着个旧军用水壶:”延安哥,俺娘烧的开水,加了姜片!”
郝延安被乡亲们围在中间,像个将要出征的战士。他望着那一张张被寒风吹得通红的脸,喉咙发紧,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开车的铃声响了。王老五猛地推了他一把:”快走!误了车看俺不捶你!” 李寡妇突然想起什么,追着喊:”延安!要是见着城里娃穿的新衣裳,给俺家丫蛋捎个样子回来!”
郝延安背着沉重的苹果箱,一步一回头地往检票口走。苹果很沉,压得他脊背生疼,但比苹果更沉的,是乡亲们的目光。
火车”呜”的一声长鸣,喷出的白气笼罩了整个站台。透过车窗,他看见王老五还在踮着脚张望,李寡妇在用围裙擦眼睛,小军追着火车跑了老远……
列车缓缓启动,碾过冰冷的铁轨,驶向陌生的远方。郝延安抱紧怀里的苹果箱,仿佛抱着整个黄土高原的希望。
窗外,黄土坡渐渐远去。车内,泡面味、烟味、汗味混杂在一起。但郝延安却从箱缝里闻到一丝熟悉的果香——那是故乡的味道,是希望的味道。
他打开箱子,一个个红彤彤的苹果整齐地排列着,每个都用软纸包着,像是襁褓中的婴儿。最上面放着一张纸条,是六叔公让孙子写的:
“延安,放心去闯。卖得掉是本事,卖不掉是命。家里永远有你的炕头。”
字迹歪歪扭扭,却比任何豪言壮语都更有力量。
郝延安望向窗外,朝阳正从东方的山峁上升起,给苍茫的黄土高原镀上一层金光。
火车进站的汽笛长鸣,划破寒冷的晨空。小张技术员气喘吁吁地跑来,眼镜片上结了一层白霜,他从军大衣内袋里掏出一个信封,郑重地塞进郝延安手里:”介绍信!给西安果品市场的李科长!我大学同学,说不定能帮上忙!”他用力拍了拍郝延安的肩膀,冻红的脸上满是期待,”一定要成功啊!全村都指望着你呢!”
硬座车厢里挤得像沙丁鱼罐头,各种气味混杂在一起——汗味、烟味、泡面味,还有不知谁家带的腊肉的香味。郝延安护着苹果箱,在过道里站了整整一夜。车厢连接处透进来的冷风像刀子一样,冻得他直打哆嗦,但他始终用身体护着那两个纸箱,仿佛护着初生的婴儿。
对面座位的大娘看他站得辛苦,往里挤了挤,腾出半个座位:”娃,来坐会儿吧。箱子里装的啥金贵物件?值得你这么护着?看你这脸冻得青紫青紫的。”
“苹果,延安苹果。”他哑着嗓子回答,小心翼翼地放下箱子,揉了揉发麻的手臂。那手臂因为一直保持着环抱的姿势,已经僵硬得几乎不能弯曲。
大娘好奇地掀开箱盖一看,顿时笑了:”哎哟,我当是啥宝贝呢!这大老远的,跑这么远卖苹果?不如在火车站门口摆摊哩!这年头,谁还缺苹果吃啊?”
郝延安的心猛地一沉,但还是耐心解释:”大娘,这是我们那的特产,又甜又脆,想找个好销路……”
“甜有啥用?”大娘打断他,嗑着瓜子,”现在市场上都是山东苹果、新疆苹果,谁认你们延安苹果啊?”她压低声说,”看你是个老实人,听大娘的,下一站就下车回去吧,别白费力气了。这趟车票不便宜吧?”
车厢里的人都望过来,目光里有关切,有好奇,也有几分看热闹的意味。一个穿着皮夹克的年轻人插话:”大娘说得对,现在做生意要靠品牌!你们那苹果,听都没听说过!”
郝延安低着头,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纸箱的边缘,纸箱上”延安苹果”四个毛笔字是他亲手写的,墨迹都有些模糊了。他心里涌起一阵委屈和迷茫,难道真的像他们说的,这一切都是徒劳?乡亲们的期盼,就要这样落空了吗?
就在这时,列车猛地一晃,苹果箱滑了出去。郝延安慌忙去接,箱子还是摔在了地上,几个红彤彤的苹果滚了出来,在车厢地板上跳跃着,像是顽皮的孩子。
“哎哟!可惜了!”大娘赶紧帮他捡起来,突然愣住了,”这苹果……长得真俊啊!红得跟灯笼似的,还带着白霜呢!”
周围的人也都围过来看。一个苹果滚到了一个带着小孩子的母亲脚边,孩子捡起来就要咬,母亲急忙阻止:”脏了!妈妈给你洗洗再吃!”
“不碍事!不碍事!”郝延安连忙又掏出几个苹果,用袖子仔细擦拭,”大家都尝尝,这是我们延安黄土高原长的,甜得很!”他的手因为紧张有些发抖,但眼神却异常明亮。
车厢里顿时热闹起来。有个老师模样的中年人推了推眼镜:”嗯,口感确实不错,糖酸比很协调。” 一个西安口音的大叔嚼得咔嚓响:”水多!真脆!比俺昨天买的红富士强多了!” 最先开口的大娘吃得尤其香,连连称赞:”我活这么大岁数,还没吃过这么好吃的苹果!娃,刚才大娘话说重了,你别往心里去。”
她擦擦手,从兜里掏出个小本本,撕下一页写下地址:”我闺女在西安康复路开水果店,这是地址,你去找她看看。这么好的苹果,肯定好卖!”说着又掏出十块钱,”这几个苹果我买了,带给闺女尝尝!”
“我也要两个!” “给我称五斤!” “小伙子,留个联系方式呗?”
晨光透过车窗照进来,洒在每个人脸上。郝延安捧着那个写着地址的小纸条,感觉心里暖暖的。列车轰隆隆向前奔驰,而他的希望,也正如这列车一样,重新开动了起来。
他看着窗外飞速后退的黄土高坡,轻声对自己说:”一定会成功的。这片土地给予我们的馈赠,一定会被更多人看见和珍惜。”
车厢广播响起:”旅客朋友们,西安站就要到了……” 郝延安深吸一口气,开始小心翼翼地收拾苹果箱。那个最初质疑他的大娘主动帮他扶着箱子:”娃,好好干!大娘等着在西安市场上看到你们的苹果!
车门打开,寒冷的空气涌进来,但郝延安却觉得浑身充满力量。他扛起两个沉甸甸的苹果箱,迈着坚定的步伐走向出站口。
站台上人潮涌动,但他一眼就看到了来接站的小张的同学——一个举着”接延安郝延安”牌子的中年人。
希望,就在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