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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翌日清晨的江宁县衙,被一层薄得近乎透明的晨雾裹着。雾絮沾在二堂前的老柏树上,凝成细碎的露,风一吹,露珠顺着枝桠往下滴,砸在青石板上,“嗒”一声轻响,却没能驱散庭院里的滞闷。三通鼓响从衙门口的鼓楼传来,第一通鼓还带着些力道,第二通就弱了半截,第三通干脆拖了尾音,像敲鼓的人没睡醒,只是应付差事。

胥吏衙役们稀稀拉拉地往庭院里凑,没人排队,三三两两地聚着,像集市上的散客。有个穿皂衣的衙役揉着眼睛,眼角还挂着眼屎,官帽歪在头上,帽翅一边高一边低;旁边的户房书吏更甚,手里攥着个油布包,里面大概是早饭,走路时脚步虚浮,嘴里还打着哈欠,官袍的下摆沾了块泥,不知道是从哪蹭的。只有站在班首的王焕之显得精神,他穿着簇新的八品官服,领口的盘扣系得严丝合缝,手里捏着把折扇,虽没打开,却时不时用扇柄轻轻敲着手心,眼神扫过众人时,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掌控感。

林澍一身藏青色官袍,端坐在二堂的主位上。官袍是他昨晚连夜熨烫过的,没有一丝褶皱,只是他握着扶手的手指,不自觉地攥紧了——那扶手是硬木做的,边缘被前几任知县磨得光滑,此刻却硌得他指节微微发白。他看着下方这群本该是“左膀右臂”的下属,心里像压了块湿棉絮,沉得发闷。这些人脸上没有半分敬畏,要么交头接耳,要么东张西望,连基本的官场仪轨都懒得维持,显然是平日里散漫惯了。

“点卯!”刑房典史站出来,拿着名册,声音有气无力地喊着。喊到名字时,应答声稀稀拉拉,有的甚至要旁边人推一下才反应过来。林澍静静看着,没说话,只是目光越来越沉——从这点卯的光景,就能看出县衙的积弊有多深,王焕之把这里经营得像自家后院,哪还有半点公府的样子?

点卯完毕,王焕之转身,对着主位上的林澍拱手,脸上堆着恰到好处的笑容,连眼角的皱纹都透着“恭敬”:“请县尊大人训示。”他说话时,尾音微微上扬,带着几分熟稔的随意,不像下属对上司,倒像同辈间的寒暄。

林澍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不适,声音朗然,穿透了庭院里的嘈杂:“本官初到江宁,于县务尚有诸多生疏,往后还赖诸位同心协力,共治地方。”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众人,见有人开始低头抠手指,又提高了音量,“为官一任,造福一方,首要在于明律法、清狱讼、督税赋、恤民情。自今日起,本官欲逐一查阅近年赋税册籍、刑狱卷宗,还望各房主事将一应文书账目,尽快送至后堂书房,以备核查。”

这话像颗小石子投进了死水潭,只溅起几丝涟漪,就没了动静。户房的主事是个五十多岁的瘦老头,闻言立刻低下头,手指在袖袋里捻着,像是在盘算什么;刑房典史则偷偷瞟了王焕之一眼,见王焕之没动静,也跟着垂下了头;其他胥吏更是面无表情,仿佛林澍说的是“今日天气不错”,与自己无关。

王焕之脸上的笑容没变,上前一步,躬身道:“大人勤政爱民,实乃我县百姓之福。只是……”他话锋一转,眉头微微蹙起,露出几分为难的神色,左手不自觉地摸了摸袖口,“大人有所不知,去岁冬日雨水多,潮气重,户房存放册籍的库房年久失修,屋顶漏了雨,部分账册受了潮气,霉烂得厉害,如今还在院子里晾晒整理,一时恐难齐全。”

他顿了顿,又补充道:“刑房那边,倒是比户房好些,只是卷宗浩繁,堆积了近十年的,都堆在西厢房,调阅起来也需些时日。还请大人宽限几日,容下官督促他们尽快办理,定不耽误大人查核。”

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连语气都拿捏得恰到好处,既没说“不办”,又明明白白地设了障碍。林澍心里冷笑——他昨日路过户房库房,见那库房是砖石砌的,屋顶铺着新换的瓦片,哪里像是年久失修?分明是王焕之故意拖延,想把他晾在一边,等他没了耐心,这事也就不了了之了。

可他现在初来乍到,手里没有任何凭据,若是当场发作,反倒显得他急躁无礼。林澍压下心头的火气,沉声道:“既如此,便限三日之内,将已整理好的部分,先行送来。尤其是今年春税征收的明细账册,涉及百姓生计,需优先处置,不得延误。”

“是,是,下官遵命!”王焕之连忙躬身应下,嘴角却掠过一丝极淡的讥诮,快得让人抓不住——在他看来,这新来的知县不过是个书呆子,就算给了账册,也是些改过的假账,看也看不出名堂。

点卯散去,胥吏衙役们如蒙大赦,三三两两地往各自的值房走,有的还边走边说笑,全然没把刚才林澍的训示放在心上。林澍看着他们的背影,心里的郁结更重了——这县衙上下,怕是早就被王焕之织成了一张网,他这个正印知县,倒像个外人。

回到后堂书房,林澍坐在案前,看着案上空荡荡的桌面,只摆着一个砚台、一支笔,还有一个凉了的茶杯。他唤来随行的老仆林安——林安是林家的老家人,看着林澍长大,为人忠厚,却也不失机警,这次林澍来江宁赴任,特意把他带来了。

“林伯,”林澍压低声音,身体微微前倾,“你今日在衙中多走动走动,装作打水、扫地,多留些心眼,听听那些胥吏差役私下都说些什么,尤其是关于赋税征收,还有那位王县丞的事。”

林安连忙点头,腰微微弯着,声音也压得低:“老爷放心,老奴晓得分寸,不会让人察觉。”他说着,又补充道,“老奴会借着给各房送热水的由头,多跟他们搭话,那些人喝了热水,说不定会多念叨几句。”

林澍点了点头,看着林安退出去,心里才稍稍安定了些——他现在就像摸着黑走路,得靠林安帮他探探路。

整整一个上午,林澍都待在书房里。阳光透过窗棂照进来,在地上投下长长的光斑,灰尘在光里飘来飘去,却没一个人来打扰。直到中午,才有刑房的一个小书吏送来几本卷宗,那书吏低着头,把卷宗放在案上,说了句“大人,这是刑房整理好的旧卷宗”,就匆匆退了出去,连头都没敢抬。

林澍拿起卷宗,只见封皮上写着“正德五年刑案卷宗”,距今已有十年。他翻开一页,纸页发黄,还带着淡淡的霉味,上面记录的是一桩邻里纠纷的案子,案情简单,判决也清晰,显然是无关紧要的旧案。他又翻了几本,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没有任何涉及赋税、贪腐的内容——王焕之这是故意给些没用的东西,搪塞他。

午饭是林安从厨房打来的,一碟青菜,一碗糙米饭,还有一碗清汤,里面飘着几片菜叶。林安把饭菜放在案上,压低声音道:“老爷,厨房的老厨娘说,平日里县衙的饭菜都是王县丞吩咐的,今天知道您在查账,特意让做简单些,还说……还说‘新来的老爷不懂规矩,饿几顿就老实了’。”

林澍握着筷子的手顿了顿,心里又气又无奈——连厨房都被王焕之拿捏了,他在这县衙里,简直是寸步难行。他没多说什么,只是淡淡道:“无妨,简单些也好,省得分心。”

下午,林澍又在书房待了两个时辰,户房那边依旧没送任何账册来。他派人去问,户房的主事却说“还在整理,明日才能送过来”,语气里满是敷衍。林澍知道,这是王焕之故意的,想拖一天是一天。

直至傍晚,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户,把书房染成了暖黄色,林安才悄悄回来。他脸上带着忧色,走进书房后,先把门轻轻关上,才凑到林澍身边,声音压得极低:“老爷,这县衙里……水太深了。”

林澍抬眼看他,示意他继续说。

“老奴借着送热水的由头,去了户房、刑房,还有衙役们歇脚的班房。”林安低声道,“提及赋税的事,那些人要么支支吾吾,说‘不清楚’‘都是上面安排的’,要么就满口夸赞王县丞办事得力,说他‘会来事’‘深得上官赏识’,去年还帮知府大人办了件‘大事’,得了不少赏赐。”

他顿了顿,又道:“有几个年纪大的老差役,倒是不像其他人那样嘴严,老奴给他们递了袋烟,他们才叹了口气,说‘历来如此’‘官官相护,咱们小老百姓管不了’‘胳膊拧不过大腿,别瞎操心’,还说王县丞私下里对手下管控极严,谁要是敢多说一句,轻则被派去做苦役,重则被革职,甚至还有人……还有人说,前几年有个差役嘴碎,说了句王县丞的坏话,没过几天就‘意外’落水死了,至今没人敢提。”

林澍听得心头一沉——他没想到王焕之竟然如此霸道,连手下的性命都敢随意处置。这江宁,哪里是富庶之地,分明是王焕之的私人地盘。

他不甘心就这么被蒙在鼓里,站起身道:“走,陪我在衙里走走,看看各处的情形。”

林安连忙跟上。两人沿着县衙的甬道慢慢走,看似在熟悉环境,实则在留心观察。途径户房时,只见几个书吏围在桌前,低头看着什么,手里还拿着算盘,打得“噼啪”响,见林澍过来,立刻把桌上的东西收进抽屉,拿起笔假装写字,笔尖在纸上划了半天,却没写出一个字,墨汁滴在纸上,晕开一小片黑,也没人在意。

走到刑房门口,门半掩着,里面传来低低的说话声,像是在讨论什么。林澍放慢脚步,刚想多听几句,门“吱呀”一声开了,刑房典史探出头来,见是林澍,连忙躬身行礼:“大人,您怎么来了?”说话时,眼神却有些慌乱,显然是怕被林澍听到里面的谈话。

林澍淡淡道:“随便看看,你们忙吧。”说完,便转身离开——他知道,在这里,根本听不到任何有用的东西。

走到衙役们歇脚的班房附近时,忽听得里面传来一阵压抑的争执声,声音不大,却能清晰地传到耳中。

“……那点抚恤银也克扣!李家嫂子男人没了,拖着两个孩子,大的才六岁,小的才三岁,往后可怎么活?”一个略显年轻的声音带着愤懑,语气里满是不甘,像是在替谁抱不平。

“嘘!小点声!你不要命了!”另一个老成的声音急忙制止,声音压得极低,还带着几分慌张,“上面怎么发,咱们就怎么给!哪那么多废话!那李老栓自己想不开,上吊死了,怪得谁来?王县丞没追究他家欠的税款,已是开恩了,你还敢在这说三道四!”

“可是……”年轻的声音还想辩解,却被老成的声音打断了。

“没有可是!”老成的声音更急了,“我告诉你,在这县衙里,要想安稳吃饭,就得学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有些事,不是咱们该问的,也不是咱们能管的!你要是再敢多嘴,被上面的人听到,别说饭碗保不住,能不能活着走出江宁都难说!”

林澍的脚步猛地一顿,手指不自觉地扣在旁边的墙面上,指甲几乎要嵌进砖缝里——他没想到,连给李老栓家的抚恤银两,王焕之的人都敢克扣!那可是人家的救命钱!一股怒火从心底窜起,他几乎要推门进去,把那两个差役拉出来质问,但理智很快压过了怒火——他现在没有任何证据,就算进去了,也只能打草惊蛇,让那两个差役倒霉,反而会让王焕之更加警惕,后续查案会更难。

林澍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火气,脸色阴沉地转身离开。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在青石板上,像一道沉重的印记。每走一步,他都觉得脚下格外沉重——这县衙看似平静,实则积弊如山,污浊不堪,如同一潭深不见底的死水,而他,就像掉进了这潭死水里,被无形的暗流紧紧缠绕,几乎要窒息。

夜幕悄然降临,县衙里渐渐安静下来,只有巡夜的差役打着更,“梆梆”的梆子声在夜里传得很远,却更显得冷清。

林澍独坐书房,桌上点着一盏油灯,灯花“噼啪”作响,映照着他紧锁的眉头。案头,依旧只有那几本无关痛痒的旧卷宗,摊开在桌上,像一堆没用的废纸。他提起笔,想写点什么,比如给恩师写封信,说说这里的情况,可笔尖落在纸上,却迟迟写不出一个字——他不知道该怎么说,说自己连账册都看不到,说自己被下属排挤,还是说这里的黑暗远超他的想象?

一股强烈的无力感再次袭来,林澍放下笔,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脑海里浮现出李老栓家的惨状,浮现出路上看到的挖野菜的老妇人,浮现出县衙里胥吏们麻木的脸——他不能就这么放弃,若是连他都退缩了,江宁的百姓,还有谁能指望?

就在这时,一阵轻微的“窸窣”声,极轻极微,仿佛是墙角的虫在爬,又像是风吹动了窗棂上的纸,自窗外响起。

林澍猛地睁开眼睛,警惕地望向窗户。窗外是漆黑的夜,只有一轮残月挂在天上,月光淡淡的,照不清院里的景物,只能看到模糊的树影。

“谁?”他低声喝问,声音不大,却带着几分威严。

外面没有回应,只有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可没过一会儿,那“窸窣”声又响了一下,比刚才更清晰了些,像是有什么东西在窗沿上移动。

林澍心中一动,想起昨日在荒院看到的异状——那被翻动的泥土,那枯黄的杂草,还有昨夜听到的异响。一种莫名的直觉驱使着他,让他想要看清外面到底是什么。

他吹熄了油灯,书房里瞬间陷入黑暗。林澍悄步走到窗边,尽量放轻脚步,连呼吸都屏住了,生怕惊动外面的东西。他轻轻推开一条缝隙,向外望去。

月色朦胧,院里的景物依稀可辨。只见一道极其模糊的黑影,就站在院中的老槐树下——那黑影比普通人矮一些,轮廓模糊不清,像是一团浓墨,又像是一缕青烟,几乎要与夜色融为一体。它移动的方式很奇怪,没有脚步声,也没有肢体摆动,就那么轻飘飘地飘着,带着一种非人间的诡异感,朝着户房所在的那排廨舍而去。

林澍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扶着窗棂的手微微渗出了冷汗——这绝不是人类!人类哪有这么飘忽的身法?难道是……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他紧紧盯着那道黑影,看着它飘到户房紧闭的窗前,停顿了片刻。户房的窗户是木制的,还糊着纸,按理说,就算是小偷,也得撬开窗锁才能进去。可那黑影却像是无形无质一般,贴着窗户纸,悄无声息地……渗了进去!

窗户纸没有任何破损,连一丝晃动都没有,那黑影就这么消失在了户房里。

林澍的瞳孔猛地收缩——它要去做什么?户房里除了那些账册,还有什么?难道那黑影的目标,是那些被王焕之藏起来的真账册?还是说,户房里还藏着其他更隐秘的东西,连这非人的存在都感兴趣?

深夜的县衙,万籁俱寂,唯有冷月无声地挂在天上,洒下清冷的光。林澍扶着窗棂的手,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手心的冷汗浸湿了窗沿的木头。他站在黑暗里,看着户房紧闭的窗户,心里又怕又好奇——他不知道这黑影是善是恶,却隐隐觉得,自己似乎触碰到了这深潭之下的又一层隐秘的波澜,而这波澜,远比胥吏贪墨、上官包庇更加幽暗难测,也或许,这会是他撕开江宁黑暗的唯一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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