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秦岭的葱郁,重返南郑地界,司马彦立刻感受到一种截然不同的气氛。
并非战火后的破败,而是一种……被抽空了精气的寂静。
官道上行人稀少,且多是老弱妇孺,面带忧色,步履匆匆。昔日略显喧嚣的市集,此刻冷冷清清,大半店铺关门歇业,只剩下一些售卖最基本生活物资的摊点,也无人问津。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悬而未决的焦虑。
城门口的守军数量未减,但精气神明显松懈了许多,检查也变得敷衍了事。他们谈论的不再是市井琐事,而是远方的战局。
“听说了吗?汉王大军已经出动了!”
“真的?从哪儿走的?栈道不是烧了吗?”
“谁知道呢……反正丞相府下令,严密封锁消息。”
“唉,但愿能打赢吧,不然这日子……”
司马彦沉默地听着,步入城中。南郑城内更是萧索,街道空旷,许多官署大门紧闭。唯有丞相府所在的区域,依旧有官吏进出,显得忙碌而肃穆。
他先回到了自己的小院。一切如旧,地窖中的手稿也安然无恙。他仔细清洗了满身风尘,换上衣衫,那股从鬼谷带来的、萦绕不散的阴寒与硫磺气息似乎才稍稍散去。
次日,他前往市掾公廨点卯。上官见到他,倒是有些意外:“莫先生回来了?探亲可还顺利?”
“劳大人挂心,一切安好。”司马彦拱手道,目光扫过几乎空无一人的公廨,“只是这……”
“唉,都抽走了。”上官叹了口气,压低声音,“能干的、年轻的,但凡识几个字、有点气力的,都被丞相府征调了,随军做了书佐、粮官什么的。如今这南郑,就是个空架子,就等着前方的消息呢。”
果然如此。刘邦几乎是倾巢而出,赌上了全部家当。如今的汉中,确实是一座空虚的“王业之基”,全靠萧何坐镇维持。
司马彦的工作变得极其清闲——几乎无事可管。他乐得如此,每日点卯后便回到住处,闭门不出。
他需要时间消化鬼谷之行的收获。
那几片玉牍上的古老文字,如同烙印般刻在他的脑海。“神血”、“地火精金”、“天谴”、“蜕变为魙”……每一个词都沉重万分。长生不再仅仅是一个帝王的痴妄或一个阴差阳错的惩罚,它牵扯的背景深不可测,黑暗而危险。
自己服下的那枚“半成品”,在其中又扮演着怎样的角色?是更失败的残次品?还是……因“半”而侥幸避免了最可怕的反噬?
那具漆黑的骸骨,是服丹者还是炼丹师?玉牍上“吾族守护,亦为囚徒”又是什么意思?难道存在着一个世代守护这长生秘密、同时也被其束缚的族群?
无数疑问盘旋,却没有答案。他知道的信息还是太少了。
他将更多的精力投入到对体内能量的引导和控制上。鬼谷之中的那次濒死体验,虽然恐怖,却仿佛打通了某个关窍。如今他再次尝试引导那灼热能量,虽然依旧伴随痛苦,却不再那般难以驾驭,过程也顺畅了许多。他甚至能微弱地控制能量流经的速度和强度。
他还发现,每次引导完毕,虽然精神疲惫,但视力、听力、嗅觉都会变得更加敏锐,持续时间也更长。这种提升微乎其微,但日积月累,已然可观。
这力量,并非全然是诅咒。
数日后的一个深夜,他正在静坐引导能量,超常的听觉忽然捕捉到极其轻微的、瓦片松动的声响从屋顶传来!
不是野猫!那声音轻灵而刻意!
长生盟?他们竟然又摸上门了?还是项羽的探子?
司马彦瞬间收敛气息,吹熄油灯,无声无息地滑到窗边阴影里,手中已扣住了几枚长针。
然而,预料中的袭击并未到来。只听“嗒”的一声轻响,似乎有什么东西从门缝被塞了进来。
那人并未停留,脚步声极快地远去,迅速消失在夜色中。
司马彦等待了片刻,确认再无动静,才悄然点燃油灯。
门缝下,躺着一枚小小的、卷起来的竹管。
他谨慎地用长针拨弄了一下,确认无毒后,才捡起来。打开竹管,里面是一小卷绢帛,上面只有寥寥数字:
“陈仓已破,三秦震动。君可自择前程。”
没有署名,字迹工整而普通,无法辨认。
司马彦的心脏猛地一跳!
陈仓已破!刘邦还定三秦的第一步,竟然如此之快?!韩信“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之计,成功了!
这消息此刻绝对是最高机密,萧何竟然用这种方式通知他?这算什么?履行当初“记录”的默许?还是暗示他南郑已无留的必要?
“君可自择前程。”
这句话意味深长。是去是留,由他决定。但继续留在已然空虚、且可能再次被长生盟盯上的南郑,似乎已无太大意义。
去关中?那里即将成为楚汉争霸的新战场,危险重重,但也是历史的核心舞台,有着无数值得记录的第一手资料。
更重要的是,关中曾是秦朝核心,或许藏着更多关于长生药、关于卢生侯生、关于那个神秘组织的线索!鬼谷玉牍的发现,让他对追查长生的根源产生了更强烈的渴望。
危险与机遇并存。
他几乎立刻就做出了决定。
离开南郑,北上关中。
这一次,不再是尾随,而是主动前往。以一个亲历者和记录者的身份,去往那风暴的最中心。
他看向那卷绢帛,萧何的身影在幕后愈发清晰。这位汉丞相,似乎总能料到他的一步一步。
但这一次,司马彦觉得,这或许也是他自己内心真正的选择。
他开始连夜收拾行装。最重要的《通史》手稿必须随身携带,那些记录着鬼谷玉牍内容的木牍更是不能离身。干粮、清水、药品、防身武器……
天光微亮时,他已准备妥当。他最后看了一眼这处居住了数月的小院,然后毅然转身,锁上门,向着北城门走去。
城门口的守军依旧无精打采,甚至没有多问他一句。
走出南郑城门,踏上北行的官道。晨雾弥漫,前途未卜。
身后,是暂时安宁却已失去意义的汉中。
前方,是烽火连天、英雄辈出的广阔舞台,也是隐藏着古老禁忌和致命危险的迷雾深渊。
永生的史官,再次踏上了他的征途。这一次,他的目标更加明确:记录历史,并探寻自身那漫长生命的……起源与终点。
道路在脚下延伸,消失在雾气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