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是被人一笔一笔，用浓墨涂上去的。
玉茗楼的大门，在寂静了三天之后，终于吱呀一声，重新打开。
门里透出的不是热闹的灯火，而是一种冷清的光，把门外排队等候的人影都照得有些发青。
后台，沈清音正在给琵琶调最后一道弦。
她的手指很稳，不像三天前那样发抖。
老吴坐在他的鼓前，用一块布，慢慢擦拭着鼓面，一遍又一遍，像是要把它擦出火来。
苏晚棠坐在妆台前，却没有看镜子。
她手里拿着那个新刻的君王皮影，用指腹轻轻摩挲着龙袍下摆那朵不起眼的云。
顾昭从她身后走过，停顿了一下，低声说：“都安排好了。”
他指的是后门通往暗巷的活板，还有戏台两侧藏着的几桶沙子。
苏晚棠点了点头，把皮影人放进戏箱里。
她站起身，没有穿那件墨迹斑斑的白衣，而是换上了一身利落的黑衫，整个人像是要融进后台的阴影里。
开场锣响了。
一声，两声，三声。
不急不缓，却像三枚钉子，把所有人的心都钉在了座位上。
楼下大堂，座无虚席。
李大人坐在老位置，脸色凝重，两只手拢在袖子里，一动不动。
对面茶楼的那个锦衣中年人，果然也来了。
他就坐在最前排正中的位置，身后站着两个穿云麾卫服饰的男人，手里盘着的那两颗核桃，在寂静的场子里发出轻微的“咔哒”声，格外刺耳。
阿六就守在离他们不远的一个柱子后面，手里攥着一根铁尺。
灯，一盏盏暗了下去。
只留下戏台上一片朦胧的光。
这一次，没有鼓声，也没有琴音。
全场死寂。
一块白色的幕布，从台顶缓缓垂下。
幕后，一豆烛火亮起。
苏晚棠的身影，被烛火投射在幕布上，纤细，又孤单。
她没有演，只是静静地站着。
台下的观众开始骚动，交头接耳。
前排那中年人手里的核桃也停了。
就在这时，沈清音的琵琶响了。
只有一个音，像一颗石子投进深潭，清冷，悠长，带着回音。
幕布上，苏晚棠的身影动了。
她举起手，一个皮影人出现在幕布中央。
正是那个眉目悲悯的新君王。
君王在幕布上踱步，巡视他的江山。
琵琶声跟着他的脚步，时而高亢，时而婉转，描绘出一片盛世景象。
突然，鼓声插了进来。
老吴的鼓点，沉重，压抑，像是从地底深处传来的脚步。
幕布上，君王的身后，出现了一个影子。
那影子与君王几乎重叠，只在君王转身时，才露出一丝轮廓。
影子出现后，鼓声越来越密，琵琶声却越来越弱，像是被什么东西扼住了喉咙。
幕布上，开始出现一座座金山，一箱箱珠宝。
它们都不是投射上去的，而是苏晚棠用另一只手，以极其灵巧的手法，用光影勾勒出来的虚像。
这些虚像，全都流向了君王身后的那个影子。
影子变得越来越凝实，越来越庞大，几乎要将君王完全吞没。
前排的中年人，脸色变了。
他盘核桃的手，指节捏得发白。
他身边的一个云麾卫，悄无声息地弯下腰，从靴子里拔出了一把短刀，藏在袖中，朝着后台的方向挪动。
阿六的身体绷紧了。
他没有动，只是盯着那个云麾卫的脚。
就在那人一只脚踏上通往后台的台阶时，阿六动了。
他没有声张，像只狸猫一样从柱子后滑了出去，手里的铁尺对着那人的脚踝，狠狠地砸了下去。
“咔嚓”一声脆响，被台上越来越急的鼓声完美地盖了过去。
那个云麾卫闷哼一声，整个人歪倒下去，被阿六一把拖进了最黑暗的角落。
整个过程，不过眨眼之间，台下大部分观众，根本没有察觉。
但那个中年人察觉到了。
他猛地回头，看向那个角落，只看到一片空荡荡的阴影。
他的脸色，彻底沉了下来。
戏台上，剧情已经走向了高潮。
那个巨大的影子，终于不再满足于躲在君王身后。
它伸出手，手里托着一个皇冠，想要戴在自己头上。
君王皮影猛地转身，似乎想要阻止。
就在他转身的这一刻，苏晚棠手里的烛火微微一斜。
光线以一个刁钻的角度，照亮了君王龙袍的下摆。
那朵尾巴带钩的云，在幕布上一闪而过。
快得像一个错觉。
可对于某些人来说，那不是错觉，是催命符。
“够了！”
中年人猛地站了起来，手里的两颗核桃被他生生捏成了齑粉。
他这一声暴喝，像平地起了一道惊雷。
台上的音乐，戛然而止。
幕布后的烛火，也熄灭了。
大堂里陷入一片混乱的黑暗和尖叫。
“唰啦啦——”
十几个坐在观众席里的人，同时站了起来，从怀里抽出了明晃晃的钢刀。
刀光在黑暗里，织成了一张要命的网。
“抓住那个哑巴！死活不论！”中年人嘶吼着，声音里全是败露的疯狂。
李大人被家丁护着，面如死灰。
宾客们抱头鼠窜，哭喊声，桌椅倒地声，乱成一团。
就在这时，戏台上方，突然亮起了十几盏早就备好的灯笼。
光芒倾泻而下，将整个大堂照得亮如白昼。
顾昭站在戏台正中，手里提着一把剑。
他的身后，是拿着鼓槌的老吴，抱着琵琶的沈清音，还有提着铁尺，嘴角带血的阿六。
苏晚棠从熄灭的幕布后走了出来。
她手里没有拿任何东西，只是冷冷地看着台下那个气急败坏的中年人。
“抓住他们！”中年人指着台上，对他的手下下令。
一群刀手怪叫着，朝戏台冲了过去。
顾昭横剑身前，正要迎敌。
苏晚棠却拉住了他。
她抬起手，指了指戏楼的二楼。
所有人下意识地抬头看去。
二楼的回廊上，不知何时，已经站满了人。
不是宾客，不是家丁。
是一排排身穿玄甲，手持强弓的兵士。
弓已拉满，箭头闪着寒光，对准了楼下所有持刀的匪人。
一个身穿银甲的将军，从人群后走出，居高临下地看着那个中年人，声音冷得像冰。
“奉旨，捉拿叛党‘禄山卫’余孽，负隅顽抗者，格杀勿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