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如同上了发条的机括，在一种令人窒息的“常态”中向前滚动。
沈清霄依旧是那个招摇过市、玩世不恭的北燕王世子，流连花丛、一掷千金的传闻从未间断，甚至变本加厉。
在王府内，他对陆宁瑶的态度也未见丝毫好转，反而因她逐渐接手府务、表现得体，而更添了几分莫名的刻薄。
这日，陆宁瑶正与王府几位管事嬷嬷核对秋季用度，沈清霄恰好从外头回来，一身酒气，衣襟上还沾着不知哪个歌姬的胭脂痕。
他斜倚在门框上，看着厅内忙碌的陆宁瑶，嘴角扯出一抹讥诮的笑。
“哟，陆大管家真是勤勉，这才什么时辰，就开始忙活了？”
他声音带着宿醉的沙哑，语气轻浮，“怎么？是怕这世子妃的位置坐不稳，急着表现？”
厅内瞬间安静下来，几位嬷嬷面面相觑，不敢出声，纷纷低下头。
陆宁瑶握着账本的手指微微收紧，指节泛白。
她抬起眼，目光平静地看向他，声音清冷无波：“世子爷说笑了。分内之事，不敢懈怠。若世子爷无事，还请自便，莫要耽误正事。”
她的话不卑不亢，甚至带着一丝逐客的意味。
沈清霄像是被她的冷静刺了一下，眼底飞快地掠过一丝极深的痛楚，随即被更浓的嘲弄覆盖。
他嗤笑一声，踱步进来，随手拿起桌上的一本账册翻了翻：“正事？呵，这王府里能有什么正事？不就是些鸡毛蒜皮的开销？陆大小姐在将军侯府学的就是这些？真是大材小用了。”
他随手将账册扔回桌上，力道不轻，发出“啪”的一声响，惊得几位嬷嬷肩膀一颤。
陆宁瑶的心也跟着那声响猛地一缩，一股尖锐的屈辱和难过直冲上来，几乎让她维持不住脸上的平静。
她死死咬住口腔内壁，尝到一丝铁锈般的腥甜，才强行将情绪压了下去。
“世子爷若无其他指教，还请移步。”她再次开口，声音比方才更冷了几分，逐客令下得毫不客气。
沈清霄盯着她看了片刻，那双看似醉意朦胧的眼底，深处却是一片清明的痛苦。
他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冷哼一声，晃晃悠悠地转身走了。
他一离开，厅内的低气压却并未立刻散去。
几位嬷嬷偷偷觑着陆宁瑶的脸色，只见她垂着眼睫，面无表情地继续核对账目，仿佛刚才什么都没发生，只有那过于用力而微微颤抖的指尖，泄露了她并非真的无动于衷。
这样的场景，隔三差五便会发生。
有时是在用膳时，他故意挑剔菜肴，言语间暗讽她主持中馈不力。
有时是在园中偶遇，他带着一身脂粉香，故意与她擦肩而过，留下轻佻的评价。
有时甚至是在裴月面前，他也毫不收敛，气得裴月当场训斥他，他却只是嬉皮笑脸地认错，转头依旧故我。
裴月和沈鸿为此没少骂他。沈鸿甚至动过家法，鞭子抽在身上啪啪作响，沈清霄却只是咬着牙硬挺，既不求饶也不辩解，事后依旧我行我素，那副油盐不进、烂泥扶不上墙的模样，让沈鸿又是失望又是无奈，最终也只能长叹一声，拂袖而去。
裴月更是多次私下找陆宁瑶谈心，温言安慰，话语里满是歉疚和心疼：“好孩子，委屈你了……清霄他……他以前不是这样的……也不知在南崖书院那三年究竟遭了什么魔障，回来就变成这副模样……你且再忍耐些，母妃定会好好管教他……”
陆宁瑶总是安静地听着，然后轻轻摇头：“母妃言重了，儿媳不委屈。”
可她真的不委屈吗？
每一次面对他故意的刁难和轻慢，那些话语都像淬毒的针，扎在她心上。
每一次回击之后，看似维持了体面，可心中的难受却并不会随之消失，反而会沉淀下来，积压成更深的失望和冰寒。
她甚至开始怀疑，自己是否真的哪里做得不好，才让他如此厌恶？
她变得越来越沉默，也越来越沉稳。
将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打理王府事务中，行事越发周全干练，赢得了下人们真心的敬重和裴月的信赖。
只是那双秋水般的眸子里，曾经偶尔还会流露出的些许鲜活气，如今已彻底沉寂下去，变得深不见底，如同古井寒潭。
只有在最深沉的夜里，当她独自一人躺在拔步床的内侧，听着外侧那人均匀却遥远的呼吸声，才会允许自己流露出一丝脆弱。
她会想起父亲给的那柄匕首，冰冷的触感提醒着她最初的恐惧和绝望。
也会想起很久以前，上元灯节下那个清冷孤傲的少年身影……那记忆遥远得，仿佛隔了一生一世。
她不知道，每晚当她陷入沉睡后，身侧那人都会悄然转身，用那双盛满了无尽愧疚与痛楚的眸子，久久地凝视着她的背影，无声地祈求着她的原谅，一遍遍承诺着很快、很快就不再让她受苦。
她更不知道，有一次她因梦魇无意识地蜷缩起身子，轻声啜泣，那只始终克制地放在锦被另一侧的手，曾如何剧烈地颤抖着，如何用尽全身力气才遏制住想要将她拥入怀中安抚的冲动。
最终，他也只是徒劳地握紧了拳，指甲深深嵌入掌心，留下几个渗血的月牙印。
而沈清霄所有的“纨绔”行径，每一次看似荒唐的离府，每一次看似无用的交际应酬，甚至每一次看似争风吃醋的冲突背后，都隐藏着不为人知的目的。
他以自身为饵，以荒唐为盾，在无数双或明或暗的眼睛注视下，小心翼翼地布网、排查、验证。
他的神识早已远超凡人想象，能清晰地感知到这京城之中，乃至王府之内，潜藏着的那些晦暗不明的气息和针对北燕王府、甚至针对皇权的阴谋轨迹。
他必须更快，必须在她彻底心死之前，将一切隐患连根拔起。
只是这过程，注定要以伤害她为代价。
每一次伤她，他心中的刺痛并不比她少半分。
那无形的煎熬，日夜啃噬着他的心脏，比任何物理上的伤痛都更令人难以承受。
但他别无选择。
这戏，必须演下去。直到尘埃落定的那一天。
而此刻，他们依旧隔着一床锦被，同床异梦。
一个在日渐冰封的失望中沉默坚守，一个在无尽的自责与隐忍中孤身前行。
表面的死水下，暗流汹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