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5
阮晚衣倒在地上,只能在喉间发出呜咽之声。
她张着嘴,鲜血不断涌出,整个人痛苦得发不出半个字。
父亲和母亲全都愣住了,声音都有些哆嗦:
“你,你早知刺绣之人是阮枝?”
谢钧不为所动,从怀中掏出我绣的《百蝶双面绣》,声线冰冷:
“这十年,每到黑夜,本侯便彻夜难眠。”
“枝枝突然落水,她的尸首至今未找到,可你却风光的嫁入了我们侯府。”
他的每一个字,都狠狠的刮在阮晚衣的心头。
“一开始我并不识得枝枝真容,只把你当成了那个与本侯日日通信,给我温暖的女子。”
“本侯爱你,敬你,护你,本侯竟杀人凶手,捧在手心护了十年!”
谢钧低低一笑,没人能分辨他心中到底藏着多少恨。
“本侯甚至用战功去给你这个毒妇换诰命!”
空气静寂如死。
一声惊雷响起,暴雨突至,冲刷着青石板,火阵已被浇灭,围观百姓议论纷纷。
一旁的玄机子早已在混乱中混入人群,仿佛一切与他无关。
母亲突然疯了一般地朝谢钧扑去:
“你竟敢污蔑晚衣!虽然你贵为侯爷,但真当我们阮家没人了吗!”
侯府近卫快步上前,毫不留情地擒住母亲。
谢钧连一个眼神也没有给母亲。
“污蔑?”
“公道自在人心,事实究竟如何你们心里自己清楚。”
“每每夜深,我似乎都能看到一温婉的女子站在我面前,她口不能言,只能对着我流下血泪。”
“我知道,那是枝枝在怪我,我虽然不知道她的容貌,但是我却能感受到她!”
谢钧扯了扯嘴角,想笑,可是笑意却不达眼底。
他冷冷的注视着眼前几人,像是一头蓄势待发的猛兽。
父亲此时脸色煞白,声音瘫软:“侯爷,有话好说,这当中一定有什么误会……”
“误会?”
谢钧冷哼一声。
他从怀中摸出一块羊皮信:
他高举信件,沉声道:
“你们不会以为所有事情都天衣无缝吧?悍匪王二当年藏身在土窑,后被我擒下,信里皆是他亲笔供词!”
谢钧将羊皮信展开,让所有人都看清上面的字迹:
“阮家那大小姐果真毒,也够狠,她赏了我一锭金子,命我夜里淹死她妹妹,还命我把她的皮给剥下来,把她的脊骨挖出来制成招魂铃。”
“事后,她又偷偷送我银票,让我一辈子不许开口,我不愁吃喝之后本想躲藏起来的,没想到还是被大人找到了。”
信上的每一句话,都像一鞭子,往阮晚衣身上抽去。
我能看到父亲脸上的最后半点血色也全部褪尽。
阮晚衣断断续续吐着血,却还是挣扎着喊道:
“不!不是我!我没有!”
谢钧却冷眼旁观,随手把羊皮信扔到父亲脚下:
“岳父大人,这字迹您可认得?”
“十年前,枝枝落水之后,你们阮家花了多少人情,多少银钱,才把那场谋杀硬生生的改成了一场意外?”
谢钧声音阴沉,嘴角勾出一道残忍的笑:
“你们以为一切都能瞒天过海?很可惜,你们认为已经死去的王二现在就在我侯府地牢里,等着跟你的贤夫人,你们的好女儿相见。”
6
王二被侯府亲兵从地牢拖上来的那一刻,在场的人都大气不敢喘。
他全身血污,十指尽断,粗重的铁链拖在地上发出刺耳的响动,像死狗一般被扔到了谢钧脚下。
虽然十年过去了,他的相貌发生了巨大改变,但那双浑浊贪婪的双眼还是被父亲和母亲一眼看出来了。
“啊!”
阮晚衣尖叫了一声,整个人像见了鬼一样向后爬着。
父亲和母亲更是脸色灰白,站都站不住,嘴唇哆嗦着,半个字都吐不出来。
谢钧站在主位上,冷冷地上前,忽然踩在王二的身上,声音平静:
“说,你是受谁指使?”
王二被谢钧的气场逼得魂不附体,指头残断地指向阮晚衣:
“是,是她!当年之事就是受她指使,她说阮枝下贱,不配嫁入侯府,所以给了我一大笔钱让我解决掉阮枝,她还允我事成之后陪我一夜……”
“闭嘴!你个下贱的贱民竟敢污蔑我!”
王二的话音未落,就被阮晚衣凄厉的尖叫声打断。
此时的她已顾不得体面,上前就要跟王二撕扯。
王二死死盯着阮晚衣,突然挣脱亲兵束缚暴起,咬掉了她的耳珠,血流如注。
阮晚衣疼得惨叫,反手将被咬烂的耳珠砸在王二脸上,声嘶力竭:
“污蔑诰命的畜生死!”
“侯爷!妾身是清白的!是他污蔑我!”
整个侯府宗祠登时乱作一团。
母亲尖叫着冲上前,眼里满是疯狂。
“晚衣,你怎么敢!你怎么敢做出这样的事,咱阮家名声都要毁了!”
父亲终于反应过来,踉跄着走到谢钧面前,噗通一声跪下,抓着他的衣摆泣不成声:
“侯爷,晚衣她是被人陷害的!王二胡言乱语,她哪有本事指使土匪行凶?”
“她私养土匪,雇凶杀人,这些加起来够不够诛九族?”
谢钧一脚踢翻父亲,声音冰凉如霜。
百姓中,有人小声议论:“诰命夫人竟私养土匪!这说得过去吗?简直没有王法!”
阮家多年苦心经营的好名声于今夜彻底化为齑粉。
母亲身子瘫软,直挺挺倒在地上,瞳孔浑浊。
父亲见状猛地扑向身旁的柱子,只听咚的一声,鲜血四溅。
围观百姓目瞪口呆,纷纷后退,生怕殃及自身。
祠堂内突然传来一阵铁链乱响,王二拖着残废的身子,爬向阮晚衣,胡乱挥手撕扯着她:
“你个毒妇!你说好送我出关,保我平安,可如今都是假的!”
谢钧此时一言不发,过了良久才让亲兵拉开他们二人。
此时的阮晚衣已经奄奄一息了。
“别急着打死她。”
他语气漠然如冰。
“我还得告诉你们,为何你们的宝贝女儿为何会日日梦魇,状如疯癫。”
玄机子被人拽出来,跪倒在谢钧前,头磕得砰砰响:
“侯爷饶命!侯爷饶命啊!”
“夫人中的,是一种奇毒,无色无味,混入膳食酒水,每夜子时便腑毒如刀绞,日复一日,终会精血耗尽而亡。”
“此毒,此毒无解……”
一番话说完,席间鸦雀无声,父亲和母亲阮晚衣,看着惊骇莫名。
父亲嗓音嘶哑,颤巍巍地问:“毒,是你下的?”
谢钧平静异常:
“是。”
他看向阮晚衣,声音低沉如鬼:
“我日日亲手喂你吃的燕窝,里面就加了这种奇毒。”
“你让我失了良人,如今,我便让你也尝一尝,什么叫生不如死。”
7
阮家的天,塌了。
一夜之间,阮府遭抄家,正门之上御赐的牌匾被侍卫砸了个粉碎。
曾经门庭若市,车马繁华,如今却只剩下这破败的院角,昔日的阔绰,转瞬成了笑谈。
那些原本巴结的宗族亲眷,也都匆匆逃离。
更有流言四起,大家都说侯府换亲,不知廉耻。
十年苦心经营,抵不过侯爷一朝复仇,阮氏成了满城的笑柄!
最毒妇人心,姐姐为争爵位谋妹身亡!
父亲和母亲那些年有风光,如今就有多落魄。
阮家被查抄,珍玩古董全部充公,甚至后院那口井也被官府的人封得死死的。
他们一家连菜市都不敢去,刚露面就会被邻里泼菜叶子扔鸡蛋。
他们全然明白了什么叫众叛亲离,什么叫过街老鼠。
父亲和母亲拖着残破的身子,沿着街道爬行三里,磕头求见谢钧。
“侯爷,念在晚衣的份上,求您留一条生路!”
“我等知错了!真的知错了!”
谢钧站在侯府,眸色冷如霜雪。
他将脚下哭嚎的二人视作草芥尘埃,毫无怜悯之情。
他未曾露面。
只令亲兵将一只匣子扔了出去。
匣子开启,内里呈现一份日志与几页画押的书信。
第一页上,墨迹未干,血指印覆在“灭口”二字之上。
“亥时三刻,阮枝被父母骗出绣楼,即刻溺毙!灭口!”
“王二得阮晚衣银票五百,将其剥皮剔骨。”
“阮氏,命丧湖中,死无全尸。”
阴风席席,衬得那血指印愈发鲜红。
我飘荡在空中,冷冷的看着父亲和母亲那满是惊恐的脸。
才明白,原来我的死,并非世事无常。
而是他们二人为阮晚衣铺路,亲手促成了我的死。
那日,在绣房里,苏氏将我的双面绣藏进暗匣,诱我出门。
他们口口声声说我绣技粗鄙,是天生的扫把星。
可到头来,亲手置我于死地的,却是最亲的人。
父亲脸色苍白,竟徒手挖了自己的双眼,痛哭失声。
“是我瞎了,识人不清!”
但一切都来不及了。
侯府亲兵又扔出一万民伞,语气嘲讽:
“阮家二小姐,施粥三年,救活千人!”
“只可惜,阮家却拿着二小姐的善举,污蔑她与他人苟且。”
“就因为那毫无根据,莫须有的预言。”
人群顿时议论纷纷,指着父亲和母亲,满眼鄙夷。
他们浑浑噩噩的跪在那里,任人唾弃。
这些年,他们偏信高僧预言,轻易的否定了我,心安理得地将我推入深渊。
却不知,被他们杀害的,就是阮家最后的一道光。
悔恨如潮水,慢慢侵蚀着他们。
父亲悲恸地看着万民伞,泪水淌满脸颊。
他们看着面无表情的谢钧,这才明白,此仇,不只诛家,更要诛心。
他要他们在无尽的悔恨与痛苦中,慢慢烂掉,腐臭。
8
阮晚衣被困在阮家的那座幽深绣楼里。
四面都是厚重的花雕木板,没有窗,也不见天日。
每天子时,毒力袭来,阮晚衣便会痛苦哀嚎,状似厉鬼。
她长长的指甲使劲抓挠着剩下的血肉,一朝毒发,便疼得人鬼不分。
她的头顶只剩一片苍白,皮肉烂腐。
可笑的是,到了这种地步,权势和至亲,她没有一样放得下。
夜里绣楼阴气森然,阮晚衣披着血衣,在楼内翩翩起舞。
她双眼猩红,嘴里还念叨着:“我乃一品诰命夫人!”
“我是侯府唯一的正妻!”
偶尔,谢钧也会来。
他坐在楼外,拿出我绣的百蝶帕,慢慢饮着酒,一杯接一杯。
他眸色冷淡,一言不发。
终于有一天,阮晚衣受不了了。
她手脚并用的爬到谢钧的脚下,抬起头,灰暗的双眸透过凌乱的头发闪着恶毒的光芒:
“你知道阮枝的尸首在哪吗?”
谢钧的神情终于出现了一丝波动。
阮晚衣见状,面露疯笑:“我把她脊骨制成了铃铛!挂在我们床前十年!”
她的眼里全是得意与病态。
“你懂吗?这是侯府正妻的铃,是婚礼上的信物!”
“我把她的骨做成铃,拘住她的魂魄,只为保我在侯府身份不倒,每晚梦里都让她看着我和侯爷缠绵!”
“来这里之前,我把铃铛吞下了,我们永不分离!”
“你说,我是不是很聪明?连死都让阮枝服侍我!”
“还有她的皮,我把它缝进了咱们的婚被中,让她至死不得安宁!”
她癫笑着,以为谢钧会夸她。
可是,她错了。
窗外,夜风起。
一杯酒已空,谢钧慢慢蹲下,直视阮晚衣。
眼神冰冷,甚至比这黑夜还要寒彻。
他手里端着瓷杯,忽地捏碎,碎片深深扎入掌骨,却不见丝毫皱眉。
鲜血顺着手指淌下,他眸色深沉,微微笑着:“好,好个贤惠的夫人。”
一句话,如同厄运咒语。
那个曾经给过他温暖的女孩,死后居然还遭受了如此多的痛苦。
谢钧感觉自己心中最后一点温柔徒然崩塌。
气氛陷入凝滞。
阮晚衣似乎没有察觉危机,反而更加猖狂地咧嘴。
下一刻,谢钧狠狠擒住阮晚衣脸颊:
“你,说,什么?”
阮晚衣挣扎着往后退,却动不了分毫:“我吞了,吞了在肚子里!”
她这神态,哪还有半分侯府主母的模样?
谢钧不再迟疑,伸出手掌猛击阮晚衣柔软的腹部。
阮晚衣张口呕出一枚金铃铛,带血的口水拉丝而下。
谢钧捡起铃铛,转身冲进了当初侯府的喜房。
他冲进屋内,掀起红绸,拉开床帷。
一床喜被就那么静静的铺在那边。
一阵腥风扑面。
谢钧盯着那喜被,身体不受控制的颤抖了起来。
他犹豫良久,终于下定决心,尖刀一挑,将那床喜被撕碎。
罩面下露出一块早已腐烂的皮肤。
谢钧跪下,却还是清楚的看到了一块蝶形胎记。
那是我独有的胎记。
他不顾形象,双膝跪地,俯身试图将我的皮肤分离出来。
可是毕竟时间太过久远,只稍微一碰,我的皮肤便立刻化成了齑粉。
谢钧忽然发出野兽般的嘶吼。
9
阮家旧宅,院门早已残破。
门楣歪斜,青石阶上撒落着落叶,如同一座被遗忘的孤坟。
谢钧把父亲和母亲带到了这里。
他们两人身形瘫软,额角青筋尽显,眼睛里只剩死寂,仿佛连最后一丝求生的念想都被抽干了。
厅堂中央,放着一块旧木牌。
上未刻像,只书一字:阮枝。
灵牌前供奉着一个素瓷坛,外围雕有浅浅蝴蝶纹。
素瓷坛中,乃是谢钧从旧喜被中花了三日三夜才拾来的些许粉末与灰渣。
少得叫人心酸。
尸骨无存。
谢钧衣袍缟素,立在灵牌前,背影是说不出的悲伤。
他没有看我父母一眼,只自顾自地点燃骨香,三拜于木牌。
“枝枝,我来迟了。”
他的嗓子沙哑,干涩刺耳。
“当年,是我太过仁慈,没有及时迎娶你。”
“我明知不妥,却没能护你周全,只能看着他们以阮晚衣取代你,肆意践踏你的名誉与心血。”
“这十年,如梦如烛,剩下的只有仇恨而已。”
“如今我只能让他们把欠你的,百倍千倍还回来。”
这时,他回身望向我的父母。
目光如霜,沉重得叫人喘不过气。
“你们所中的毒,没有解药。”
“官府很快就到,但你们撑不到那个时候。”
“你们便在这里,枝枝的牌位前,好好享受你们种下的果吧。”
说罢,他挥手示意,数名亲兵上前,掰开父亲的嘴巴,灌下一杯滚烫熔金。
父亲惨叫着倒地,金液灌喉,青烟腾起,母亲也随之崩溃,不停的尖叫,却被亲兵死死按住。
“谢钧!你不是人,是鬼!”
她咬牙切齿:“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他二人拼命挣扎,哭骂声回荡在正厅,随着厚重的木门合上,一切归于寂静。
这座原本承载荣光的宅院,如今成了他们墓穴。
他们开始发疯,相互撕扯着身上的肉,在悔恨和怨毒中拼命咒骂,直到气绝。
我飘在厅堂上,冷眼看着他们的狼狈丑态,看着他们咒骂撕杀。
那支撑了我十余年的恨意,此刻正一点点远去。
大仇终于得报。
没有留情,极尽残忍。
我本以为能畅快淋漓,却只觉浑身疲惫,内心毫无喜悦,只剩下深深的虚无与冷清。
复仇毁了他们,也毁了谢钧。
他赢了江山,却失去了所有。
时光不知流转了多久。
阮晚衣和我的父母逐一死去,死得极惨,尸体扭曲如噩梦。
谢钧却如日中天,威震朝堂。
京中诸侯避他不及,他却愈加冷峻孤寂。
整个侯府如同冰宫,没有一丝人气。
他遣散了所有仆从,只身守着这沉默的坟墓。
他的案头只留一只素白骨灰坛,上有蝶影淡淡,浮尘覆面。
他却不曾拂拭,只让灰尘随岁月慢慢积累。
每到深夜,谢钧便独自静坐坛前,不点灯,沉默的望着坛中那一撮灰烬,默默无声。
他再未开口,更无一人敢谈我的名讳。
仿佛我与往昔之恨,都随宅中旧人化成尘土,永远埋葬。
他终于完成了他的复仇,却在痛苦中更为孤独。
我知晓,他把自己一并拉进了深渊。
他杀死的不只是那些仇敌,更是那个曾经明朗如阳光的少年。
我的执念也随风而散。
随着招魂铃破,所有的仇恨连着爱意一齐消失。
风雪夜里,我飘飘然升至半空,只剩最后一点牵挂。
我再望一眼那坐在黑暗中的男人。
他独自坐在那,笑意凝在唇角,却透着岁月深处的绝望与孤寂。
他仿佛察觉到我的离去,缓缓抬头,目光空洞地望向我的位置。
唇瓣轻动,却终究什么也没有说出口。
风一过,世间只余漫天雪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