模糊的白色天花板，冰冷仪器单调的嘀嗒声，萦绕不散的消毒水气味，还有……一张巨大的、毛茸茸的、写满了过度激动和担忧的白熊脸孔。
意识如同沉船般，艰难地从漆黑冰冷的海底一点点上浮，每一次挣扎都带来撕裂般的痛楚和无比的沉重感。煌音涣散的目光 slowly、极其艰难地在那张熟悉的脸上聚焦。
瓦西里……？
他怎么会在这里？这里……是哪里？
冰熊乐园那温暖的光辉、嬉戏的同胞、永恒的安宁……如同退潮般迅速消散，被眼前冰冷、苍白、充满束缚感的现实无情地取代。
剧痛开始从身体每一个角落苏醒，争先恐后地尖叫着宣告存在——胸口窒闷的灼痛、手腕撕裂般的旧伤新痛、腿部枪伤的抽搐、还有那些被注射了未知药物后遗留的、深入骨髓的酸楚和神经末梢的麻痹感……
呼吸面罩下的每一次吸气都带着沉重的阻力，仿佛肺叶被粘稠的液体糊住。喉咙干裂灼痛，如同被砂纸打磨过。
原来……没死成啊……
这个认知，像一把淬了冰的匕首，精准而残忍地刺入了他刚刚苏醒、毫无防备的意识深处。
一股巨大的、难以言喻的失望和绝望，瞬间淹没了那一点点劫后余生的恍惚。比起眼前这具充满痛苦和束缚的残破身躯，那片刚刚逃离的、没有痛苦的永恒乐园，是多么令人向往的归宿……
为什么……
为什么要把他拉回来……
重新塞回这个充满痛苦、背叛和冰冷回忆的躯壳里？
剧烈的情绪波动让监护仪上的数字瞬间飙升，发出刺耳的警报声。医护人员迅速围了上来，进行检查和安抚。
瓦西里被医护人员稍稍挤开，但他那双蓝色的眼睛始终死死盯着煌音，里面充满了失而复得的狂喜、深不见底的心疼和挥之不去的后怕。
在医生进行紧急处置，稍微稳定了他的情况后，瓦西里立刻又凑回到床边，巨大的熊掌小心翼翼、甚至带着一丝颤抖地，再次握住了煌音那只没被针头占据的、冰冷的手。
“Koon……？能听见我吗？感觉怎么样？医生！他是不是很疼？”瓦西里的声音沙哑而急促，语无伦次。
煌音的目光缓缓转动，空洞地落在瓦西里脸上。那翠绿色的眸子里，没有劫后余生的庆幸，没有看到故人的激动，只有一片死寂的灰烬和……深深的、令人心悸的哀伤。
他干裂的嘴唇在呼吸面罩下极其微弱地嚅动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却只发出一点气音。
瓦西里赶紧将耳朵凑近。
经过几次艰难的努力，一个极其嘶哑、微弱、却清晰得如同破碎玻璃摩擦般的声音，断断续续地、带着无尽的疲惫和绝望，从面罩下逸出：
“……为什么……”
瓦西里一愣：“什么？Koon，你说什么？”
煌音闭上眼睛，仿佛积聚着最后一丝力气，眼角无法控制地渗出一滴晶莹的泪珠，顺着苍白的毛发滑落，洇湿了枕套。那泪珠里蕴含的悲伤，沉重得让人无法呼吸。
他再次开口，声音依旧微弱，却带着一种令人心碎的质问和不解：
“……为什么……要把我……救回来……”
瓦西里彻底僵住了，瞳孔骤然收缩。
煌音的声音里带着哭腔，却流不出更多的眼泪，只有无尽的苦涩和绝望：
“……让我……留在冰熊乐园……不好吗……”
“……那里……没有痛苦……”
“……为什么……非要我……回来……面对这些……”
每一个字，都像是一把钝刀，缓慢地割剐着瓦西里的心脏。他看着好友眼中那纯粹的、对现实世界的厌弃和对死亡的渴望，巨大的心痛和酸楚几乎将他淹没。
他瞬间明白了。Koon在濒死之际，去到了他潜意识中最向往的安宁之地，并将那里当成了死亡的归宿。而他们的抢救，他们所以为的“奇迹”，对他而言，或许只是一种残酷的打扰和……折磨。
“Koon……别这么说……”瓦西里的声音也哽咽了，他用力握紧那只冰冷的手，仿佛这样就能将自己的力量传递过去，“你不能死……我们都需要你……极光需要你……那些小崽子需要你……”
但煌音似乎完全听不进去这些。他沉浸在自己的巨大失落和痛苦中，摇着头（一个极其微弱的动作），破碎地重复着，像是在质问瓦西里，又像是在质问命运：
“……为什么……”
“……到底……为什么……”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最终被一阵剧烈的咳嗽打断，身体因痛苦而蜷缩起来，监护仪再次发出警报。
医护人员不得不再次上前，进行安抚和用药。
瓦西里被请到一旁，他站在那里，看着病床上那个仿佛被整个世界抛弃、连活下去的意愿都失去的身影，拳头死死攥紧，指甲深深嵌入掌心。
心如刀绞。
他知道，将Koon从生理意义上的死亡线上拉回来，或许只是第一步。如何将他从这种精神上的彻底绝望中拯救出来，才是真正艰难的战斗。
他缓缓走上前，等到煌音的咳嗽平复下去，情绪稍微稳定，但眼神依旧空洞地望着天花板时，他俯下身，用极其低沉却无比坚定的声音，一字一句地说道：
“听着，Koon。”他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我不管什么冰熊乐园还是天堂！这里才是现实！你活下来了！这就是事实！”
“那些让你痛苦的东西，‘医生’，那些背叛，那些不公……它们确实存在！但它们不值得你用死亡去逃避！”
“活下去！不是为了忍受痛苦，而是为了……”瓦西里顿了顿，搜寻着能触动他的词语，“……为了亲眼看着那些混蛋得到应有的惩罚！为了那些真正在乎你、需要你的人！”
“凌空！荒極！派出所那些把你当依靠的小家伙！还有我！”瓦西里的声音提高了一些，带着一种近乎凶狠的温柔，“我们（他和极光局）他妈的等了你八年！拼了命把你从鬼门关抢回来！不是让你回来求死的！”
“活下去，Koon。”他的目光灼灼，仿佛要将这份意志强行注入对方的灵魂，“这是命令。也是……请求。”
煌音依旧沉默着，眼神空洞，仿佛没有听见，又或者听见了却无力回应。
但瓦西里看到，他那被自己紧紧握住的手指，似乎极其轻微地、几不可查地……蜷缩了一下。
仿佛在无意识的深渊中，终究还是有一丝微弱的火苗，被这番强硬却充满牵挂的话语，艰难地拨动了一下。
尽管前路依旧黑暗，尽管痛苦依旧真实。
但至少，那求死的坚冰，似乎被砸开了一丝微不可见的裂缝。
瓦西里知道，这将是一场比身体康复更加漫长和艰难的战役。
但他绝不会退缩。
病房里再次恢复了那种被仪器声统治的寂静。只有煌音微弱却艰难的呼吸声，以及瓦西里沉重的心跳声在空气中交织。方才那场关于生与死的短暂交锋，耗尽了煌音刚刚苏醒的微弱气力，也深深刺痛了瓦西里。
煌音不再说话，也不再流泪。他只是睁着那双空洞的、仿佛蒙着一层永冻冰层的翠绿色眼睛，失神地望着天花板某处虚无的点。仿佛他的灵魂一部分还滞留在那个温暖的“冰熊乐园”，一部分被强行塞回这具痛苦的躯壳，两者撕裂着，让他呈现出一种近乎麻木的抽离状态。
瓦西里依旧紧紧握着他的手，无声地传递着支持和存在感，心中却充满了无力感和浓重的悲伤。他不知道该如何缝补好友这颗破碎的心。
就在这片沉重的寂静中，一阵极其细微的、断断续续的哼唱声，如同游丝般，从呼吸面罩下飘了出来。
声音嘶哑得厉害，气若游丝，调子也起伏不定，甚至有些跑调，几乎难以辨认。
但瓦西里还是瞬间捕捉到了那模糊的旋律。那旋律……带着一种奇异的、与他此刻心境完全不符的……轻快和……忧伤交织的矛盾感。
他屏住呼吸，更加仔细地倾听。
瓦西里愣住了。他听过这首歌。很多年前，在他们都还年轻、世界还没那么残酷的时候，在极光国的某个闲暇午后，他似乎听Koon用随身的播放器放过这首歌。那是一首旋律简单、带着淡淡忧伤却又奇异地给人以宁静感的民谣——。
此刻，从这具刚刚逃离死神、遍布创伤、连呼吸都困难的身体里，用如此嘶哑破碎的方式哼唱出来，带着一种令人心碎的违和感和……一种无法言喻的悲凉。
他为什么会在这种时候唱起这首歌？
瓦西里忽然想到歌词的内容——关于跌倒、关于躺在阳光下、关于“after I had tried”（在我尝试之后）的疲惫、关于“it was never meant to be”（这从不是命中注定）的无奈……还有那不断重复的、仿佛自我安慰又仿佛妥协的“And we’ll all be… lying in the sun…”（而我们终将……躺在阳光下……）
这歌词，像一把钥匙，无意间打开了Koon内心最深处的某个角落。
他是在用这种方式，表达他那无法用言语诉说的疲惫、失败感和对某种简单安宁（如同歌词中“躺在阳光下”的意象）的渴望吗？
歌声断断续续，时常被艰难的呼吸打断，有时甚至只是一个模糊的音节，但却固执地持续着。仿佛这是他现在唯一能做的、与世界沟通的方式，唯一能表达那复杂到足以将他压垮的情绪的途径。
没有哭泣，没有质问，只有这沙哑的、跑调的、破碎的哼唱。
却比任何嚎啕大哭都更让人感到窒息和心痛。
瓦西里没有再试图说话，也没有阻止。他只是默默地听着，握着那只手的力量稍稍加重了一些，仿佛在告诉他：我在这里，我听着。
一位进来更换药液的护士也听到了这微弱的歌声，她惊讶地看了一眼病床上似乎毫无知觉的病人，又看了一眼床边那沉默而悲伤的巨大白熊，轻轻叹了口气，动作更加轻柔地完成了工作，然后悄悄退了出去，不忍打扰这令人心碎的时刻。
煌音似乎完全沉浸在了自己的世界里，哼唱着那首属于遥远过去的、带着淡淡忧伤的歌曲，目光依旧没有焦点。
声音越来越微弱，最终消散在呼吸面罩的气流声中。他似乎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眼皮缓缓阖上，再次陷入了昏睡之中。但这一次，他的眉头似乎不像之前那样紧锁，嘴角也不再是痛苦地抿着，仿佛那首破碎的歌，真的带走了他一丝难以承受的重负。
监护仪上的波形变得平稳了一些。
病房里再次只剩下仪器的声音。
瓦西里久久地坐在椅子上，没有动弹。好友那沙哑破碎的歌声仿佛依旧萦绕在耳边，每一个不成调的音节都重重地敲在他的心上。
他明白了。
康复之路，不仅仅是身体上的。如何让Koon找到活下去的意义和勇气，远比修复他的骨骼和神经更加艰难。
但那首无意间哼唱出的歌，或许也透露出一丝微弱的信号——在那片绝望的冰封之下，依然有什么东西在挣扎着，试图寻找一丝光亮，哪怕那光亮如同民谣里的阳光一样，遥远而带着淡淡的忧伤。
瓦西里轻轻将煌音的手放回被子下，为他掖好被角。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看着外面逐渐暗下来的天色。
他知道，他需要做的，不仅仅是找来最好的医生。
他还需要想办法，将那片冰冷的“冰原”，重新变得温暖起来。
至少，要让他的Koon，愿意再次相信，活在这个世界上，或许也能找到某种形式的、躺在阳光下的安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