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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二章

4.

“哪来的晦气畜生!”

沈令怜被盘旋的雪鸽扰得心烦,挥着匕首胡乱劈砍。

“滚开!都给我滚开!”

锋刃划过鸽羽,洁白的绒毛混着血珠纷扬落下,受惊的鸟群发出哀鸣,疯狂地扑向她珠翠满头的发髻。

谢云瑾迅速上前,一把将沈令怜拉至身后。

他抽出随身长剑,手腕翻飞间划出几道凌厉剑光,精准地格挡开扑来的雪鸽,将它们逼退。

“小心些,到我身后来。”

他沉声道,将仍在惊叫的沈令怜护得严实。

谢云瑾的剑风凌厉,终于将最后几只顽抗的雪鸽惊走。

它们扑棱着翅膀,带着几片沾染了血色的翎羽,尖啸着朝灰白的天空飞去。

我躺在地上,视线已经开始涣散,模糊地望着那些白点越飞越高,渐渐融入云层。

它们会飞过谢家,飞过宫墙,飞到它们应该去的地方。

会把我最后的遗言带出去。

我艰难地翕动着嘴唇,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一丝微弱的气息逸出。

视线里,沈令怜似乎觉得驱赶走鸟群还不够解恨,她眼中寒光一闪,握着那柄染血的匕首,一步步朝我走来。

“去死吧!”

就在那锋刃即将落下之际——

“报——!”

一声嘶哑到极致的呐喊撕裂了庭院的死寂。

沉重的脚步声伴随着甲胄碰撞声由远及近,一个浑身是血的身影踉跄着冲了进来,猛地跪倒在地。

“将军!末将李崇……终于……终于找到您了!”

他浑身刀创无数,鲜血几乎将他染成一个血人,气息粗重如同破损的风箱。

“北境急报!谢家军被敌军主力围困于落鹰谷,粮草断绝,已、已濒死境!求将军速发援兵!否则……否则……”

他的话语戛然而止。

因为他抬起头,终于看清了眼前的景象。

他心心念念要求救的将军,此刻正躺在冰冷的地上,浑身是伤,鲜血浸透了衣袍,气息微弱得几乎看不见胸膛起伏,比他这个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人,更像一个死人。

李崇脸上的急切和希冀瞬间凝固,被巨大的震惊和难以置信取代:“将军……您……这是怎么了?!谁干的?!”

一旁的谢云瑾见到李崇,脸上顿时露出笑容,快步上前:

“李叔!你回来了!太好了!什么围困?不必惊慌,那不过是祖父的诱敌深入之计!你从前线回来的,肯定是知道军情的。你告诉我,祖父他何时合围?何时能全歼敌军主力?”

他语气轻快,带着几分炫耀,丝毫没注意到李崇骤然变化的脸色。

“哦,至于她?”谢云瑾瞥了我一眼,语气轻松甚至带着一丝得意,“李叔你放心,她想偷偷跑去北境抢功的小动作,早就被我识破了。我已将她拦下,绝不会让她坏了祖父的大计,这功劳,必是我谢家独揽!从此以后,这大周军伍,当以我谢家为尊!”

他期待着李叔的赞许,却没想到——

“啪!”

一记极其响亮的耳光狠狠扇在谢云瑾脸上,力道之大,打得他猛地偏过头去,脸上瞬间浮起清晰的五指红印。

李崇浑身颤抖,指着奄奄一息的我,眼睛血红,声音因极致的愤怒和悲痛而嘶哑变形:

“你……你说什么?!你做的?!你知不知道她是谁?!你知不知道她为了调集援兵、为了给你们谢家军送粮,几天几夜没合眼?!”

“你知不知道没有她,北境防线早就破了!诱敌深入?没有她的粮草和后援,谢家军就如同被屠宰的羔羊!谢家……谢家怎么出了你这个蠢货!你这是自毁长城!自绝于天下啊!”

谢云瑾被这一巴掌彻底打蒙了,脸颊上火辣辣的痛感远不及心中掀起的惊涛骇浪。

他捂着脸,难以置信地看着暴怒的李崇,声音都带上了几分不易察觉的颤抖:

“李……李叔?你……你是在同我说笑吧?她是要救谢家?她是要调援军的?这怎么可能……”

可他看着李崇那双因悲愤而赤红、几乎要滴出血来的眼睛,那里面没有丝毫玩笑的成分,只有沉痛的绝望和滔天的怒火。

这根本不像是在跟他开玩笑。

谢云瑾的心猛地一沉,一股冰冷的慌乱瞬间攫住了他。

他像是抓住救命稻草般,猛地将身旁同样吓呆的沈令怜扯到身前,语气急促地辩解:

“不,不是的!李叔你听我说!是令怜!是她亲口告诉我的!她沈家就在北境,她亲眼所见,父亲用兵如神,已将敌军引入绝境,大胜在即!我们……我们只是阻止这个想去窃取功劳的女人!对不对,令怜?”

他急切地摇晃着沈令怜的胳膊,寻求佐证,试图证明自己并非做错,眼神却已开始涣散,透出内心的极度不安。

他根本无法接受谢家军被困的事实,更无法相信自己亲手阻拦的,竟是自家军队唯一的生机!

李崇看着他这副执迷不悟的样子,痛心疾首,一字一句如同淬血的寒钉,狠狠砸向谢云瑾:

“沈家?北境沿线烽火连天,百姓早已撤离,十室九空!你告诉我,她沈家是从哪个荒废的宅院里看到的军情?!是梦里的军情吗?!”

他的目光扫过瑟瑟发抖、脸色惨白的沈令怜,最终落回到谢云瑾惨淡的脸上,声音里充满了无尽的悲凉和绝望:

“将军她……统筹全局,押送粮草,调兵遣将,是谢家军此刻唯一的指望!如今……如今她被你们伤成这样……消息断绝,援军无望……”

李崇闭上眼,滚烫的男儿泪混着脸上的血污砸落在地,声音嘶哑得几乎破碎:

“云瑾少爷……不是你拦了将军的路……是你……亲手断送了谢家满门和数万大军的生路啊!谢家……是真的完了!”

5.

谢云瑾被李崇的话震得神魂俱裂,他猛地转向沈令怜,双手死死抓住她的肩膀,几乎要将她的骨头捏碎,声音因极度恐慌而变调:

“令怜!你告诉他!你告诉他你说的都是真的!你亲眼看见我祖父大军得胜了,对不对?!你说啊!”

他眼中充满了最后的希冀和乞求,仿佛只要沈令怜点头,就能将他从这可怕的深渊里拉出去。

然而,被他剧烈摇晃着的沈令怜,却忽然发出了一声冰冷的、带着浓浓讥讽的轻笑。

这笑声如此陌生,让谢云瑾的动作猛地一僵。

只见“沈令怜”缓缓抬起头,脸上那惯有的娇柔怯懦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锐利如刀锋的冷漠和嘲弄。

她看着谢云瑾,如同看着一个天大的笑话。

“谢云瑾啊谢云瑾,你可真是我见过最蠢的蠢货。”她的声音不再柔媚,带着些嘲讽:“我说什么,你便信什么,真是……太好用了。”

谢云瑾如遭雷击,瞳孔骤然收缩,下意识地松开了手,踉跄着后退一步,声音干涩发颤:“你……你不是令怜……你是谁?!你到底是谁?!”

“我是谁?”

“沈令怜”唇角勾起一抹残忍的弧度,“自然是你们日夜防范的北狄先锋将领。来此,就是为了看看你们大周后方乱成什么样子,顺便……掐断任何可能支援落鹰谷的援军。”

她轻蔑地扫过谢云瑾瞬间惨白如纸的脸,继续慢条斯理地说道,每一个字都像毒针扎进谢云瑾的心口:

“没想到,根本不用我费太多力气。只需稍稍利用你的愚蠢和自负,你就亲手替我们解决了最大的麻烦,拦下了能救你谢家满门的援军主帅。”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奄奄一息的我,以及目眦欲裂的李崇,最终回到几乎崩溃的谢云瑾身上,语气带着胜利者的宣告:

“算算时辰,我北狄铁骑想必已将被困谷中、粮草尽绝的谢家军屠戮殆尽。接下来,便是长驱直入,直取京城。至于你们……”

她冷笑一声:“就好好享受这最后的时光吧。城破之日,一个都别想跑。”

那北狄女细作冰冷的话语,如同最后一块寒冰,砸入我早已凉透的心底。

滔天的愤怒和绝望在胸腔里翻涌,却连一丝声响都发不出。

李崇闻言,虎目圆睁,爆出一声悲愤到极致的怒吼:“贼子敢尔!”

他猛地抽出腰间佩刀,不顾浑身重伤,便要向那假扮沈令怜的女人劈去!

而另一边,谢云瑾仿佛终于从一场荒诞恐怖的噩梦中惊醒。

他脸上血色尽褪,瞳孔因极致恐惧而剧烈收缩。

他猛地朝我扑来,几乎是手脚并用地爬到我身边。

“姜逢!姜将军!我错了!是我瞎了眼!是我猪油蒙了心!”

他语无伦次,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手忙脚乱地从怀中掏出一个精致瓷瓶,倒出一枚药丸,颤抖着想塞进我嘴里:

“这是……这是解毒丹,能吊住心脉!你吃下去,吃下去就好了!”

我服下丹药,看着他的眼神依旧冰冷彻骨。

他竟带着哭腔哀求:“求求你,姜逢,姜将军,求求你救救谢家军!你一定有办法的!我知道你一定有后手的!你不能不管他们!”

我汇聚起最后一丝力气,扯动嘴角,溢出一声极其轻微却淬满恨意的冷笑,气若游丝,一字一顿:“谢云瑾……我就算下了……十八层地狱……也绝不会……放过你……”

这句话如同最恶毒的诅咒,狠狠击中了谢云瑾。

他看着我奄奄一息、浑身是血的模样,而这每一道伤痕,几乎都间接源于他的愚蠢和背叛!

巨大的恐惧瞬间攫住了他,那不是对我死亡的悲痛,而是对我若死去后、谢家军彻底覆灭以及他自身万劫不复的惊惧!

“不!你不会死!你不能死!”他像是疯了一样,猛地将我打横抱起,踉跄着就要往外冲,“我带你去找大夫!京城最好的大夫!一定能治好你!你撑住!”

他的手臂因为恐惧而剧烈颤抖,怀抱毫无温暖可言。

我清晰地感知到,他此刻所有的惊慌失措,所有的悔恨哀求,并非源于对我的愧疚,而是源于最赤裸的恐惧。

恐惧我死了,谢家军就真的完了,而他,将成为遗臭万年、害死数万将士和家族亲人的罪人!

6.

就在谢云瑾抱着我,癫狂地想要冲出去找大夫之际,另一边传来一声闷哼!

李叔终究是重伤力竭,未能敌过那北狄女将的诡诈狠辣,被她寻到破绽,一刀狠狠刺中胸膛,血花迸溅!

他那高大的身躯晃了晃,重重栽倒在地,生死不明。

那女细作狞笑一声,拔出染血的刀,目光如毒蛇般再次锁定了我,一步步逼近:“真是主仆情深,可惜,都得死!”

冰冷的杀意扑面而来。

谢云瑾吓得僵在原地,面无人色。

千钧一发之际——

“轰”!

庭院紧闭的大门被人从外面猛地撞开!

刺目的火光瞬间涌入,照亮了这血腥的院落。

“放肆!都给朕住手!”

一声威严的怒喝响起。

我艰难地抬眼,模糊的视线中,看到了身着龙袍的陛下,以及我身披戎甲、满面焦灼的父亲和兄长!

他们身后,是无数引弓待发的禁军侍卫,锐利的箭镞齐刷刷对准了那北狄女细作!

“放箭!”

兄长一声令下,箭雨如蝗,逼得那女细作连连后退,她不甘地瞪了我一眼,深知大势已去,身形几个起落便如鬼魅般消失在阴影之中,遁逃而去。

“逢儿!”

父兄疾步冲到我身边,看着我浑身是血的模样,目眦欲裂。

随行的军医立刻上前,小心翼翼地从几乎僵住的谢云瑾手中接过我,迅速开始诊治。

“押下去!”

陛下冰冷的目光扫过呆若木鸡、失魂落魄的谢云瑾。

禁军立刻上前,毫不留情地将他拖拽下去,他甚至没有挣扎,只是痴痴地看着我被军医围住的方向,眼中一片死灰。

我抓住兄长的衣角,气息微弱,却急切地问道:“……北境……军情……”

父亲紧紧握着我的手,老眼含泪,声音却沉稳有力:

“好孩子,别担心!你冒死送出的讯息,我们收到了!援军早已派出,此刻想必已快抵达落鹰谷!战场之事有父兄在,你如今唯一要做的,就是安心养伤!”

陛下也走上前来,看着我的伤势,眼中满是痛惜与赞赏:“傻孩子,莫要自责。你已做得足够好,是我大周的功臣!是有些蠢材……”

他语气骤寒,显然意指谢云瑾,“……被猪油蒙了心,险些误了大事!朕绝不会姑息!你且放宽心,北狄诡计,绝不会得逞!”

听到援军早已派出,陛下和父兄的保证如同最有效的良药。

一直紧绷的心弦骤然松开,强撑的意识终于得以溃散。

我轻轻吁出一口气,彻底失去了所有力气,任由军医施救,陷入了昏沉的黑暗之中。

7.

军医救治及时,那枚解毒丹也暂时护住了我的心脉,我终究是从鬼门关被拉了回来。

只是手脚筋脉的损伤极为严重,接续之后,仍需长时间的静养才能恢复如初。

然而,我被谢云瑾阻拦耽搁的那几日,终究是造成了无法挽回的后果。

援军昼夜兼程赶到落鹰谷时,谢家军主力已几乎全军覆没,血染山谷,壮烈殉国。

万幸的是,凭借谢老将军最后布下的死守阵势和援军的及时抵达,至关重要的阵地总算守住了,将北狄大军死死挡在关外,两国陷入艰苦的拉锯战。

有父兄坐镇中枢,调度有方,北狄铁骑再未能前进半分。

我在京中勉强将伤养得能行动自如,便不顾劝阻,立刻请缨重返北境。

陛下知我心意,准我所请。

重返战场,烽烟依旧,却物是人非。

我带着一股狠厉,投身于惨烈的厮杀之中。

命运似乎早有安排,我再次遇见了那个假扮沈令怜的北狄女将。

这一次,没有阴谋诡计,没有身份伪装,只有阵前堂堂正正的厮杀。

仇人相见,分外眼红。

她的刀法诡谲狠毒,我的剑招却是在无数血与火的洗礼和痛彻骨髓的悔恨中磨砺而出,更快,更准,更狠!

最终,我一剑刺穿了她的咽喉,看着她眼中难以置信的光芒彻底黯淡下去。

大仇得报,心中郁结的那口血气,才稍稍舒缓。

历经苦战,北狄终于败退。

凯旋回京之日,百姓夹道欢呼,陛下亲自相迎,荣光无限。

而关于谢云瑾的处置,陛下终究还是顾念了谢家满门忠烈、尽数战死的功勋与惨烈。

他没有处死谢家这最后的血脉,而是下旨将谢云瑾流放。

流放之地,正是北境。

那个因他的一己之私、愚蠢透顶而埋葬了数万谢家儿郎英魂,让无数家庭支离破碎的苦寒之地。

他将在那里,日日面对被他间接害死的将士亲属的唾弃,夜夜聆听塞外仍在呜咽的英魂寒风。

但是,他的下场如何,已与我无关。

我站在高高的城楼上,望着北方,那里有新的将士在戍边,有新的生机在萌发。

过去的伤痛无法磨灭,但前路仍有曙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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