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5
眼前的人虽然还隔着一段距离,可她不知为何,还是一眼就认出来了。
眼前的人,不是江继明。
是江兴言。
她不可置信地走近,唤我。
“阿言?”
“怎么会是你?”
“阿明呢?”
我手中紧紧握着一样东西。
这是送她的新婚礼物。
自此之后,也不会再有送她东西的机会了。
我情绪十分平静。
“阿英,这是最后一次这么唤你。”
“你其实不曾做错什么,只是被我强求,但喜欢的人又不是我罢了。”
“这一次如愿以偿,希望你幸福。”
面前的人沉默了一瞬。
我递出的礼物她愣愣接过,忽然开口问我:“你是不是又为难阿明让他跟你换了?”
“这条路最后还是到谢府的对吧?”
“你是不是早就知道我一开始要做什么了?”
她猛地攥住我的手腕。
“阿明呢?”
“他走的是哪条路!”
我告诉了她。
她立刻起身,准备前往。
情急之下,手中的东西掉在了地上。
是我亲手做的新婚礼。
罢了。
不重要了。
今日之后,谢华英如何,再与我无关。
驯马女被谢华英打晕了,轿夫也同样被迷晕。
我担心她的安危,立刻下马将她抱了起来。
行动间,我看见了她身上的伤口。
心脏仿佛有一块地方在悄悄塌陷。
“真傻。”
另一边,方才太过急切来不及思考的谢华英越走越是觉得不对劲。
直到来到道路尽头,柳暗花明处,竟是谢家府邸。
而江继明的马,稳稳地落在了府门口。
花轿中自己安排的假新娘子被江继明笑着带走。
她认得那个身影。
那是阿明。
6
我不知道谢府这一天发生了什么。
我只知道我娶的女子全然与上辈子江继明描述的不同。
我知道了她叫阿茹,她不知道自己为何在这儿,不知道为什么别人都骂她异种人。
我猜测阿茹或许不是大盛人。
她像是在草原遨游的小狼崽。
在大盛格格不入,所以经常被欺负。
我的脑海中一闪而过前世见过的北凉人的面孔。
我知道了为什么阿茹有一个人解决所有登徒子的能力,那日误入选亲会被人踩在脚下折辱却一言不发。
“怕打扰你们。”
“投壶,很重要。”
所以箭落在她手上时,她抬头看着我,以为自己见到了仙人。
我好笑地问她:“可他们都说我是坏人,抢弟弟的箭去做好事,你怎么还会觉得我是仙人呢?”
她对官话确实不算通,这样的语句她要理解好一会儿才能回答我。
她指着我的眼睛。
“眼睛很美,很干净。”
“我觉得,是好人,是仙人。”
我心中忽然涌上一股说不上来的感觉。
刚重生时,只是打定主意,这一次要改变我们几个人的命运,换我娶那个驯马女。
我是很忧心自己无法与江继明口中那个粗鄙又暴力的驯马女和谐相处的。
如今来看,娶了她,或许不一定是坏事。
鬼使神差,我问她:“会永远看着我的眼睛吗?”
意思是,会永远在我身边吗。
她的脸忽然很红。
也没说话,只是重重点头。
我抚上她的眼睛。
“你的眼睛,也很干净,我相信你。”
怕她不自在,我不敢同她睡在一张床上,只敢在小榻上睡。
我早早睡下。
明日回门,还有许多事。
夜里做噩梦时忽然觉得有人替我重新盖了被子。
“仙人,喜欢。”
7
翌日,回府的马车停在门口。
成亲时父亲给我二人各自开了府,第二日要回来。
江继明牵着谢华英的手,而我和驯马女同行出现在回府的路上——
在京城引起了一阵轩然大波。
其实父亲若不是要我出面认下关于上错马的所有过错,他不会再让我出现。
我看着江继明一副不知情的模样:“父亲,我真的不知发生了什么,再醒来已经在谢家了……”
“我只记得在上马之前喝了大哥沏的茶,我以为大哥接受我的示好了,没想到……”
“大哥竟然连我的妻子也不放过吗?”
江继明在江府大门处便开始控诉。
父亲更是一副怒不可遏的模样指着我。
“你这逆子!”
看热闹的人围得越来越多。
无外乎在指责我恬不知耻。
阿茹气得拳头握得紧紧的,想要打那些人。
我轻轻握住她的手,让她冷静下来。
只是这时,一直没有出声的谢华英忽然开口了。
“和江大少爷没关系。”
“是我爱慕阿明,我不可能让他娶驯马女,全是我做的,不必指责他。”
她将所有的罪责往自己身上揽。
一石激起千层浪。
江继明感动同时也不解。
为什么她要败坏自己的声名去解救我?
我没有看谢华英,但我只觉得她的眼神一直落在我的身上。
父亲没料到谢华英这个变数,只得随机应变。
他问江继明:“阿明,那你们……”
江继明抿唇揽住谢华英,然后点了点头。
我只觉得谢华英看我的眼光更急切了。
我依旧不曾抬头看她。
“兴言,那你呢?”
我缓缓点头,没有说话。
“阿英姐姐,你怎么了?”
谢华英似乎没有站稳。
我也终于看了她一眼。
她似乎很憔悴。
像是一夜未眠。
“既然如此,倒也不好再换,既是两情相悦,那便就这样吧。”
“以后华英便是谢家二夫人,兴言嘛,既然生米煮成熟饭,也怪不得旁人。”
“罢了罢了,都进府说话吧。”
谢华英在进府之后眼神一直落在我的身上。
终于寻到了与我单独说话的机会。
我以为她又要警告我一番。
我没想到她第一句话竟然是:“阿言,我和他什么都没有发生。”
我不太懂她。
“阿言,你怎么能……”
我摇头,挣脱开她握住我手腕的手。
“如今尘埃落定,你心爱之人不必再娶驯马女,而是能与你长相厮守,你该高兴才是。”
“而不是来质问我与我妻子的新婚之夜。”
她的情绪突然变得激动。
“阿言,为什么?”
“我不懂你,你这么做到底是为什么?”
“你没有逼阿明什么是不是?昨夜他挑开我的盖头,他那么自然把我抱进怀里喊我娘子,仿佛一切早有预料,我忽然发觉我想错了你……”
“你是不是从一开始——”
我打断了他。
“是,从一开始,我要娶的就是阿茹。”
她眼底情绪翻涌,呼吸逐渐急促。
“为什么!”
我看着她的眼睛,仿佛整个人生都得到了解脱。
“谢华英,救命之恩,就算我还清了吧。”
“你要我放过你,我真的放过你了。”
谢华英看着我释怀的笑容,忽然觉得脑中有根弦崩断了。
8
后来的家宴上,谢华英全程心不在焉。
我无暇顾及,因为阿茹十分局促,我只能尽力安抚。
家宴完毕后,父亲说有事宣布,谢华英却说有些急事需要处理。
随后马不停蹄地出了江府。
“兴言啊,你要知道你是江家的嫡长子,你的妻子是个驯马女,对你而言毫无助益,这自然是丢江家脸的。”
“为父也不愿意见你这样受苦。”
“便给你谋了个好差事。”
“大盛与北凉交界处驻军里缺个百夫长,便让你去吧,如何?”
后来江继明在我面前炫耀,说父亲让我滚的那么远,不过是为了他日后在京城风风光光的,不必再被我压一头。
“三日后上任,这么好的机会,可不是随时都能有的。”
“你们夫妇俩收拾收拾,准备启程吧。”
我平静地应下。
北凉交界处荒凉,日子必定苦不堪言。
只是如今这样,我想着离开这里也很好。
说不定还能找到阿茹的身世。
阿茹只对我保证:“我有力气,愿意干活,我要好好干,让你过好日子。”
看着她坚定的模样,我忍俊不禁地揉了揉她的脑袋。
“傻瓜,自然是做丈夫的要让你过好日子才对。”
其实很早就想这么做了。
手感真好。
她依旧脸迅速红了起来。
真的很像一只不谙世事的小狼崽。
谢华英折返回我接亲的那条路上,是为了找到被她遗留下来的我送她的新婚礼。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忽然就很后悔当时太急,把它扔在了这里。
后来她在一处乞丐窝里找到了它。
是个精致又实用的护膝。
她想起那天我手上一瞥而过的细细密密的伤痕。
什么都明白了。
她膝盖有旧疾。
这一世的江兴言不知道。
与她做了十几年夫妻的江兴言才会知道。
忽然不知怎的,她又想起了前世。
我与她成婚多年,永远在她身后默默付出,为她摆平官场上那些她不擅长的人与交际,解决了很多潜在风险,为她铺路。
乞丐们不认识她,见她要抢走这值钱玩意儿,把她往死里打。
她就是不肯放下这对护膝。
一如前世,不肯放下江继明的牌位。
谢华英昏睡了三天。
三天,永远在做前世的梦。
梦中总是我操劳的身影。
最后的最后,我甚至在她醉酒质问我为什么死的不是我是她的阿明时,同她说了——
“对不起。”
声音不大,却又振聋发聩。
她忽然想问梦里的自己,江兴言,到底做错了什么?
凭什么人人都要我替庶弟娶了驯马女,凭什么我不娶就要被所有人指责?
惊醒后,她看见江继明在家中耀武扬威,摆足了架子。
家中佣人噤若寒蝉,唯恐一个字让他不顺心,鞭子就会落到自己身上。
谢华英觉得自己头好痛。
她忽然想不通自己到底喜欢的是什么。
“娘子醒啦?”
“今日大哥要随着嫂子出发前往北凉呢,娘子同我去送送他们吧。”
她突然的出现,让方才还在责打佣人的江继明十分猝不及防。
他换上温柔的一面,揽住她的肩膀。
可她忽然急了:“你说什么!什么北凉!”
她连衣服都来不及穿好,跌跌撞撞上了马,只恨马不能一行千里。
城门口,我看见她骑马飞奔而来,朝我呼喊:“阿言,不要去——”
她下了马,朝我跑来,朝我伸出手。
我觉得无比荒唐。
我在她想抱住我的时候推开了她的手。
而后再不回头。
“阿茹,我们出发吧。”
我走之后的第五天,谢华英一直浑浑噩噩。
直到一封书信,快马加鞭回到了京城。
【大少爷路遇北凉军队伏击,夫妻二人已身死。】
谢华英疯了。
9
她不顾所有人的劝阻,只身前往了北凉。
她沿着我们走过的所有道路一遍一遍寻找。
一无所获。
她不愿意相信。
最终却在两具已经不堪入目的尸体旁发现了我的遗物。
她如同一句行尸走肉一般抱着我的遗物,带着我的尸体回了京城。
回府时,府中载歌载舞。
也不知是有什么天大的喜事。
要在得知自己大哥死状凄惨时开宴。
江继明喝得有些多了。
他满脸的自得,笑得十分开怀。
“他那个没有的娘不是我小娘的对手,我小娘只需使使手腕,就能让父亲冷她一辈子,连她死的时候想见他最后一面也不见。”
“江兴言这个废物,当然也是我的手下败将。”
“谁让他威胁父亲不让父亲在小娘死后抬她为正房,我当然不会让他好过!”
“他喜欢的一切我都要抢过来,包括女人。”
“谢华英和父亲一样蠢,装的可怜一点,多叹几口气,我说的话她就什么都信了。”
“现在好啦,我向北凉的军队通风报信他们的行程,竟然这么顺利就死了,哈哈哈哈——”
“死得好啊,死得太好了!”
江继明笑完,就看到了站在门口的谢华英。
她怀中抱着脏兮兮的不明物,眸中无神,也不知听进去了多少。
江继明去试探她,见她并没有什么反应。
这才松了口气。
此后,谢华英似乎又变成了那个熟悉的谢华英。
她与江继明举案齐眉恩爱非常,又礼敬公爹,在京中是一段佳话。
江继明沉浸在她的温柔中无法自拔。
一直到某一天,在睡梦中的他忽然被拖了起来,按在了某个墓碑前。
墓碑上刻着几个大字——
“吾夫阿言。”
江继明不可置信地看了一遍又一遍。
最后流着泪问谢华英:“娘子,你这是什么意思?”
谢华英一句话都没说,她沉默着,按着江继明的头,让他在这个墓碑前磕了一下又一下。
江继明的头磕得头破血流。
“娘子,我是阿明啊——”
谢华英只重复着这一个动作。
一直到江继明失血过多昏死过去。
他听到谢华英喃喃自语。
“阿言,报仇了,我替你报仇了……”
“我会让他们都不得好死……”
“不得好死……”
10
他们,指的是江继明,还有我那个偏心得不成样子的父亲。
她知道,如果不是父亲的默许,江继明怎么会有本事把消息传到北凉。
如果不是父亲的添油加醋煽风点火,北凉人怎么会伏击一个小小的百夫长?
江家三朝元老,她要扳倒并不容易。
于是她蛰伏多年,本着玉石俱焚的想法,收集了证据,揭发了父亲。
江家满门抄斩。
而他因为大义灭亲,又因为北凉新王登基虎视眈眈,皇帝需要她去谈判,最终免受了牵连。
北凉新王同意了大盛的邀请,择日入京。
谢华英替我报了仇,整个人又落入一种浑浑噩噩的状态。
她在长街上四处游荡,去的都是从前我说想去她从不肯陪我的地方。
站在最高的城墙上,她忽然有一种想跳下去的冲动。
如今她确实也不知自己活着的意义究竟是什么。
直到一只球砸在了她背上。
“哎呀婶婶对不起,双鹤尔不是故意的。”
谢华英本也没有同他计较的意思。
直到她转身,看见了那张同我像了八分的小脸。
她愣了神。
她不自觉地亲近这个叫双鹤尔的小男孩。
“婶婶,你要陪双鹤尔玩球吗?”
“你好奇双鹤尔为什么要叫双鹤尔?阿父说,双鹤尔是草原上最厉害的鹰的意思。”
“阿父要双鹤尔做最迅捷的鹰,和阿父一起保护阿母。”
“阿父爱阿母,双鹤尔也爱阿母。”
谢华英赞叹这样纯真的爱情与亲情。
她喜欢这个小孩子,于是陪他玩了许久。
直到这个小孩像是有心灵感应一样,突然往她身后藏。
“小鹤!你又乱跑!”
“阿父今天不跟你睡了哦——”
谢华英只觉得整个人的血液都在倒流。
其实我既然选择回到京城,当然想过会和谢华英重逢。
我只是没想到她反应这样大。
她红了眼,冲到我的面前,伸手想要抱我。
被我挡住。
千言万语汇聚到口中,却又不知怎么开口。
最终只能化作一句含着泪的“阿言”。
她有很多话想说。
她想说她知道自己错了。
她想说,她爱着我。
可是一切都不及双鹤尔扑进我的怀里喊我阿父来得惊诧。
她后退了好几步,捂着心口大喘气。
“我说他为何如此像你……”
“原来就是你的孩子……”
冷静了许久,她猛的抬头。
“我不在乎,无论你是不是又娶了别人,是不是有孩子我都不在乎。”
“阿言,娶我,留在我身边。”
“只要你在我身边……”
双鹤尔这才意识到这个婶婶想做什么。
“你这个坏蛋!”
“我阿母不会放过你的!”
彻骨的激动后谢华英冷静的可怕。
“阿言,我不管那个女人是谁。”
“在京城,我有一万种手段让她无声无息地消失。”
我平静地笑着摇头。
我问她:“谢华英,你就不觉得自己贱的慌吗?”
她任由我骂,甚至顺着我的话点头。
她的眼中只有要留住我的笃定。
一直到我身后的仪仗追了上来。
“王君殿下,此处风大,请随我等回宫吧——”
11
谢华英的表情出现了裂痕。
“王君……”
如今京城里能有几个王君。
当然只有那一位北凉王君。
“谢将军也在呢?想必是与王君殿下见过了吧,这可赶巧了。”
其实这些人见过我的脸,都在猜测我的身份。
只是我已不认谢家子的身份。
此次回京,也不过是要带走我娘的灵位。
谢华英见到了那位北凉新王阿茹娜。
她听过新王与王君的故事。
新王有勇有谋,又有王君这名军师,平了北凉内部所有反对的声音,聚拢了整个北凉的兵力。
可以说如果北凉要打,大盛亦不是对手。
她至死也忘不了那张脸。
那个驯马女。
少时被先王仇家暗算,伤到头部后,被扔到了大盛。
按理说,她此生绝无被发现的可能。
谢华英不禁在想,如果我没有娶她,她还会不会有被找回去的可能。
没有。
可如今的现实摆在她眼前。
她不知道该怪谁。
好像只能怪曾经愚蠢又瞎了眼的自己。
如今是大盛向北凉求和。
她只能和所有人一起,匍匐在那个驯马女的脚下,看着她因为一会儿的分离而不高兴,被我柔声哄着。
看着她与我一刻不肯松开的紧握的手。
人人恭维二人如同天造地设的一对,祝愿二人百年好合。
只有她怎么都开不了口。
心脏像被无数根针扎。
这样简单的祝福却让阿茹娜高兴得不得了。
她手一挥,同意了求和。
谢华英终于意识到了一个事实。
墓碑不作数了,墓里的尸体也是假的。
她连死后与我合葬的心愿也破灭了。
她好像从此刻开始,彻底地失去了我。
她悄悄地退出了人群。
我与阿茹娜离京的那日,听见城门口的士兵闲话。
“你说这谢将军怎么好端端的忽然就自尽了呢?”
阿茹娜把脸埋在我的肩窝,要我以后去哪都要带她一起。
我笑着揉她的脑袋。
谁知道呢。
反正与我无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