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席终于在喧闹声中散去。
将领们三三两两告辞离去，不少人经过主位时，都会特意向姜沅拱手行礼，态度比来时恭敬了不止一分。那位名唤赵莽的参将，更是酒醒了大半，满脸愧色地过来赔了好大一个不是，几乎不敢抬头看萧戟的脸色。
姜沅始终保持着得体而不失距离的微笑，一一回应，仿佛方才那场风波从未发生。只有她自己知道，侧脸靠近耳根处的那片肌肤，至今仍残留着不正常的温热，仿佛被某种无形的目光久久熨烫过。
萧戟起身，并未多言，只对管家吩咐了几句善后事宜，便大步朝书房方向走去。经过她身边时，他的脚步似乎微不可察地顿了一下，但终究没有停留，只留下一句低沉的话随风飘入她耳中：“今日辛苦。”
姜沅福身一礼，待他走远，才缓缓直起身。
厅内杯盘狼藉，侍女仆从们开始忙碌地收拾。小桃快步走到姜沅身边，小声又兴奋地道：“小姐，刚才将军真是太威风了！看以后谁还敢乱说话！”
姜沅轻轻摇头，示意她噤声。心中的波澜却并未因宴席结束而完全平息。萧戟那句“我萧戟之妻”和随后夹菜的举动，太过斩钉截铁，也太过自然，像一颗投入湖面的石子，激起的涟漪一圈圈荡开，让她无法再像之前那样，将两人的关系仅仅定义为各取所需、相敬如宾的合作。
她深吸一口带着酒菜余香和炭火气的空气，将那些纷乱的思绪强行压下。无论心中如何想，眼下她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作为主母，宴席后的清查、入库、账目登记，都需她过目定夺。
“去账房。”她对小桃道，声音恢复了平日的冷静。
主仆二人穿过廊庑，走向位于府邸东侧的账房。夜已深，寒风掠过庭院，吹得檐下灯笼轻轻摇晃，在地上投出斑驳恍惚的光影。
账房内还亮着灯，老账房先生钱穆和两个小伙计正在整理今日宴请的各项开支单据，算盘声噼啪作响。见姜沅进来，三人连忙起身行礼。
“夫人，您来了。今日的支出大致清算出来了，这是初拟的账目，请您过目。”钱先生年约五十，头发已花白，在将军府管账多年，面相看着很是敦厚老实。他恭敬地将一本新誊写的账册递到姜沅面前。
姜沅在书案后坐下，就着明亮的油灯，仔细翻阅起来。宴请的花销不小，但每一项都列得清晰明白：食材采购、酒水、炭火、额外的人工赏钱……她看得很快，指尖逐行划过，目光敏锐。
将军府账目虽不算极度复杂，但涉及军需民用，条目繁多。她接手后便重新制定了记账格式，要求每笔支出都必须有明细和单据对应，因此查阅起来十分便捷。
看着看着，姜沅的眉头微微蹙起。
她翻到记录采购珍稀食材的那一页，指尖在其中一项上点了点：“钱先生，这‘鹿茸三兩，計十五兩銀’，单据何在？”
钱先生似乎愣了一下，忙在桌上一堆单据里翻找起来，片刻后，取出一张盖着“百草堂”印章的票据：“夫人，在这里。”
姜沅接过单据，看了一眼，又对比账册，眉头蹙得更紧：“单据上写的是‘鹿茸片二兩，價十兩銀’。为何账册上记成了三兩，十五兩银？”
账房内空气霎时一静。算盘声停了，两个小伙计面面相觑，不敢出声。
钱先生额上瞬间冒出了细汗，他赶紧凑过来，就着姜沅的手看向那张单据，脸色变了几变，猛地一拍脑袋：“哎呦！瞧老夫这老眼昏花的！定是抄录时看错了行数，误将后面那味‘灵芝二兩，五兩銀’的斤两和价钱挪到前面来了！糊涂！真是糊涂！”
他连忙告罪，声音带着惶恐：“夫人明鉴，确是小的疏忽了！这就改过来，这就改！”
姜沅抬起眼，看了看面前不断擦汗的老先生，没有立刻说话。她目光重新落回账册，又向后翻了几页，停在了记录酒水消耗的地方。
“今日宴席共消耗‘烧春’二十坛。”她念出账册上的记录，语气平淡无波，“据我所知，‘烧春’酒性烈，一坛便足以放倒三五条汉子。今日赴宴将领共十八人，即便人人海量，加之将军……”她顿了顿，“也不过饮了十坛左右。为何账上记了二十坛？多出的十坛酒，去了何处？入库记录又在哪儿？”
她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冰冷的压力。那两个小伙计已经吓得低下了头。
钱先生脸上的血色褪得干干净净，嘴唇哆嗦着，似乎想解释，却又一时找不到说辞，只能连连道：“这、这……许是下面的人搬酒时记错了数，或是、或是酒窖保管不善，有所损耗……”
“损耗十坛？”姜沅轻轻合上账册，发出“啪”的一声轻响，在寂静的账房里格外清晰。她抬眸，目光清凌凌地看向钱穆，“钱先生，您是老账房了。疏忽一次或许是偶然，接连两次……”她顿了顿，没有再说下去，但那未尽之语带来的压力却如山般压下。
正在这时，门外传来沉稳的脚步声。
萧戟高大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他似乎刚从书房过来，身上还带着夜风的寒意。见账房内气氛凝滞，姜沅面色沉静却目光锐利，钱先生则面如土色、浑身微颤，他眉头微微一蹙：“何事？”
他的到来让本就紧张的气氛更是绷紧到了极点。钱先生几乎要站立不稳。
姜沅起身，将账册和那张单据递向萧戟，语气平稳地将方才发现的兩处错漏说了一遍，没有添油加醋，只是客观陈述。
萧戟接过，目光在账册和单据上一扫，脸色便沉了下来。他虽不直接管内务账目，但对数字极其敏感，一眼便看出问题所在。他冰冷的视线投向钱穆：“先生有何解释？”
“将军恕罪！夫人恕罪！”钱穆“噗通”一声跪倒在地，老泪纵横，“是、是小的鬼迷心窍……年前老家侄儿惹了官司，急需银钱打点……小的、小的便一时糊涂，做下了错事……那多记的鹿茸钱和酒钱……小的愿意双倍赔补！求将军和夫人开恩啊！”
他磕头如捣蒜，痛哭流涕。原来竟是利用职务之便，虚报账目，中饱私囊。
萧戟面色铁青，眼中已有厉色。将军府最忌贪墨，尤其是在军需用度上。他正要开口，姜沅却轻轻拉了一下他的衣袖。
萧戟侧头看她。
姜沅上前一步，看着跪地不起的钱先生，沉默片刻，方才开口：“钱先生，你在将军府效力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此事虽错，但念你主动承认，尚未造成更大损失……”她顿了顿，声音放缓了些，“双倍赔补之事，便按你说的办。此外，罚你半年月钱，降为副手，日后账房一应事务，需得由我最终复核，你可能接受？”
她的处理，既追回了损失，施加了惩戒，又并未彻底赶尽杀绝，留了一丝余地。钱穆已是感激涕零，连连磕头：“谢夫人开恩！谢将军开恩！小的接受，小的再也不敢了！”
萧戟看了姜沅一眼，对她的处置没有异议，只冷声对钱穆道：“既如此，便按夫人说的办。若再有下次，军法处置！”
“是！是！”钱穆几乎是连滚爬爬地退了出去。
账房内只剩下姜沅、萧戟以及吓得缩在角落的小桃和两个小伙计。姜沅轻轻吐出一口气，揉了揉眉心，连续一天的忙碌和晚上的风波，让她透出一丝疲惫。
“你们都下去吧。”萧戟对那三个下人吩咐道。
小桃担忧地看了姜沅一眼，见她点头，才跟着两个小伙计一起退了出去，并细心地将门带好。
屋内顿时只剩下他们二人。油灯灯芯爆开一个小小的灯花，噼啪一声。
姜沅走到书案后，拿起那本有问题的账册，准备重新核对修改。手腕却被人轻轻握住。
她讶异抬头，对上萧戟的目光。他不知道何时走到了她身边。
“夜深了，明日再弄。”他的声音较之方才处理公事时的冷硬，似乎柔和了些许。
“今日事今日毕，账目不清，我心难安。”姜沅轻轻抽回手，摇了摇头，语气坚持。她重新坐下，拿起笔，蘸了墨，就着灯光，一行行重新核对起来，侧脸在光影下显得格外认真而柔韧。
萧戟站在原地，看着她垂眸专注的模样，灯光在她长长的睫毛下投下一小片阴影，挺翘的鼻尖微微泛着光。她没有抱怨，没有诉苦，只是沉着地将发现的问题一一修正，仿佛刚才那场足以让寻常主母惊慌失措的贪墨风波，于她而言，只是又一个需要解决的问题。
他沉默地走到一旁，并没有离开，而是拿起火钳，拨弄了一下墙角火盆里的炭块，让火烧得更旺一些，驱散了夜间的寒氣。
然后，他提起桌上的茶壶，发现里面的茶水已冷，便转身出去。片刻后，他端着一杯新沏的热茶回来，轻轻放在她的手边，热气氤氲。
姜沅核对账目的笔尖一顿，却没有抬头，只是低声道：“谢谢。”
夜更深了，窗外万籁俱寂，只有房中偶尔响起的翻页声和笔尖划过纸面的沙沙声。
萧戟就坐在她不远处的一张椅子里，随手拿起一本兵书翻阅，并未打扰她，只是偶尔抬眼，目光掠过她纤细的脊背和专注的侧脸。
不知过了多久，姜沅终于将所有错漏处修正完毕，并将明日需要重新盘点的条目一一列出。她放下笔，轻轻吁了一口气，这才感到脖颈和肩膀一阵酸涩。她下意识地抬手想要揉一揉。
一只温热的大手却先一步落在了她的后颈上。
姜沅身体猛地一僵。
那手掌带着练武之人特有的薄茧和灼人温度，力道不轻不重地按捏着她酸硬的肩颈肌肉。动作甚至可以说有些生疏，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强势和……难以言喻的体贴。
她整个人都僵住了，心跳骤然失序，连呼吸都差点忘记。
“放松。”他低沉的声音在头顶响起，靠得极近，呼吸几乎拂过她的发丝。
她如何能放松？全身的感官似乎都聚集在了与他手掌相贴的那一小片肌肤上，热意源源不断地从那接触点蔓延开来，窜向四肢百骸。
他的手指按过几个尤其酸胀的穴位，带来一阵轻微的酸麻，随后是奇异的舒缓。她紧绷的身体，在这带着强制意味的安抚下，竟真的不由自主地慢慢松弛下来。
她僵硬地低着头，不敢动弹，耳垂却不受控制地变得通红，如同傍晚时分在宴席上那般。
他似乎低低笑了一声，那笑声极轻，却震得她心尖发麻。
按了片刻，他收回手。
姜沅几乎是瞬间弹起身，转过来，脸颊绯红，眼神慌乱地不敢看他，语无伦次道：“多、多谢将军……账目已经整理好了……我、我先回去了……”
说完，也不等他回应，几乎是落荒而逃般地快步走向门口。
就在她的手触到门扉的那一刻，他的声音再次从身后传来，平静而笃定，带着一丝几不可察的温和：
“有你在，我很放心。”
姜沅的脚步猛地顿住，心跳如擂鼓。她没有回头，手指微微颤抖着拉开门，几乎是逃也似地融入了门外的夜色之中。
萧戟站在原地，目光掠过她仓促离去未及合上的账册，上面字迹清秀工整，条理分明。他又看向那杯她一口未动、已然微凉的热茶，唇角几不可见地微微扬起一个极小的弧度。
窗外，寒月西斜，万籁俱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