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穆如许做了一个梦。
梦里是一间黑黢黢的地下室，连空气里都透着阴冷的潮意。她被关在里面，小小的身体惊恐地撞着那道铁门。
“放我出去。呜呜呜，妈妈，别把我一个人关在这里。”
走廊里传来高跟鞋的声音，接着铁门被重重从外面踹了一脚。
“你这个丧门星，还有脸哭？要不是你非要过什么狗屁生日，你老子犯得着大半夜还要开货车回来吗？”
“现在好了，你老子死了，我们娘俩就等着喝西北风去吧！”
“你不是想过生日吗？你不是想要你老子给你买蛋糕吃吗？你老子就在里面，这下你能称心如意了！”
门外的叫骂声戛然而止。
消毒水混着福尔马林的味道，争先恐后地涌进她的鼻腔，如同一只无形的手，随时准备掐断她的咽喉。
“不是的，不是这样的！爸爸不是我害死的！不是！”
小小的手在铁门上抓出了无数道血痕。
“放我出去，求求你了，放我出去！”
可那道门依旧死死锁着。
刺鼻的味道愈发浓烈。
她屏住呼吸转身，却惊恐地看到父亲被碾成肉泥的尸体。
心脏像是被猛地攥了一把。
睁开眼，头顶是白花花的圆顶灯，米色调的墙面，书架上摆放着《精神分析诊断》和《伯恩斯情绪疗法》。
这里是……
“你醒了？”
许崇明递过来一杯温水。
“我……”
一张口，穆如许就发现自己的嗓子哑得厉害，声带更是像被人用刀子割过一样。
“你烧了三天，昏迷了七天，温度刚退下来，估计是身上伤口发炎的缘故。”
可她怎么会在许医生的诊疗室里？
她明明记得，她被裴言峥关了起来，连手机也被扔了。她没办法一个人待在那间该死的病房里，所以只能用椅子砸碎窗户，企图跳下来。
她隐约记得VIP病房有16楼那么高……
居然有16楼那么高，万一她当时真的跳下去……
一阵后怕袭来，心跳和呼吸也不由得加快了。
“是我抓住了你。”
穆如许猛地抬头。
跳下去那一刻，她好像确实听见有人在喊她的名字。
所以，是许崇明救了她。
心口的某一块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敲了一下，穆如许无法形容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自从父亲死后，自从她得了情感缺失症，她就很难分清一些常人能随意分清的情绪。
“怎么了？是还在想刚才的噩梦吗？”
许崇明的声音将穆如许的思绪拉了回来。
她忽然避开了许崇明的眼睛，随口转移话题。
“你怎么知道我做噩梦了？”
“你在说梦话。喊着爸爸、车祸、不是你之类的话。你之前从来没有提起过你的父亲，所以，你父亲是因为车祸去世的吗？那场车祸还和你有关？”
许崇明的语气和日常诊疗的时候没什么区别，却莫名让穆如许产生抵触。
“这些事，和我的病情有关？”
她最讨厌有人问起那场车祸和她的父亲，这一点她对每一位心理医生都表明过。
看来，许医生的记性确实不太好。
“水都凉了，我再帮你换一杯温的。”
许崇明的眼神暗了暗，转瞬间已经恢复如常。起身的动作间，衣袖被往上扯了扯，隐约露出了一小块乌青的伤痕。
看上去，像是刚刚结痂的新伤。
大概是醒来后神志也在一点点恢复清明，穆如许的脑子里开始浮现出失去意识前的最后画面。
她扔掉椅子，往前迈出一大步，双脚悬空的时候，一只手死死拉住了她。
“如许，抓紧我！不许放手！”
她有些不记得自己当时的反应了，只隐约记得，好像有什么粘稠的液体顺着窗檐一滴一滴落在她的脸上。
是什么呢？
窗户的边缘有被她用椅子砸出的碎玻璃。
这个念头一出，穆如许下意识拉开了许崇明的右手衣袖。
一条巨大的，延伸直整条手臂的狰狞伤疤显露了出来。
“一点小伤，不要紧。”
许崇明从容而又迅速地收回手。
穆如许却注意到他在用左手拿茶杯。
茶杯是她来诊疗室常用的那一只。所以她很清楚尺寸和重量，即便灌满水也不过300克，许崇明并不是左撇子，却要用左手拿。
这叫小伤？
穆如许的心跳再次不受控制地急迫起来。
她很生气，生气于许崇明的大题小做。
可她没立场生气。
因为许崇明是为了救她而受伤的。
不告诉她也是为了让她心里能好过一点。
这是很基本的逻辑，穆如许知道。
可为什么呢？
正常人在施以援手之后，都会大方坦露自己的付出以求回报，即便不求回报，也不必藏着掖着。
许崇明却选择刻意隐瞒。
穆如许忽然想到了小时候的父亲。
有一回，父亲在跑完长途货运之后，被货主以货物损坏了一半以上为由，扣掉了所有运费。父亲气不过，跑去理论，结果却被货主痛打了一顿，闹到派出所也不过赔了几百块医药费。
那时正是夏天，父亲回家的时候却穿着长袖长裤，连脸上也戴了口罩，要不是穆如许扑上去抱他的时候太用力压到了伤口，恐怕根本不会知道父亲伤得有多重。
她哭着问父亲为什么不告诉她。
父亲摸摸她的头，“因为爸爸爱许许呀，爸爸不想许许难过。”
所以，许崇明也是这样吗？
“你在生气？”
心理医生很敏锐地捕捉到了她的情绪波动，俯下身拉近了距离，“是在气我没把受伤的事告诉你？”
穆如许头一回感受到被戳破心事的惊慌。
就像有一只小鹿在心口乱撞。
“你知道我为什么没告诉你吗？”
许崇明和她的距离还在不断拉近，近到两个人的呼吸都纠缠在一起。
近到她快要分不清耳边的到底是谁的心跳。
“我……”
人在不知道该说什么的时候，会下意识张口，好像这样就能令自己退后一步的动作显得比较自然。
可许崇明是心理医生，擅长推断病人的心理活动。
一只温热的大手托住她的后背，男人充满压迫感的气息抵住她的鼻尖。
“因为我喜欢你。”
“所以，能让我追求你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