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门发出“吱呀”一声让人牙酸的长音,被一只苍白的手缓缓推开。
门轴上积攒的灰尘簌簌落下。
角落里的哭声,戛然而止。
李德的头猛地抬了起来,像一头被惊扰的孤狼,那双布满了血丝的眼睛里,瞬间充满了警惕和凶狠。
昏暗的月光下,他看清了门口站着一个身影。
一个年轻人,身形单薄,脸色是一种久病不愈的苍白,风一吹就能倒的样子。
但李德没有放松,反而将手中的东西握得更紧了。
那是一截被火烤硬、又在石头上反复打磨过的木刺,尖端闪着幽冷的光。
“我没有恶意。”
陆云开口,话没说完,一阵剧烈的、压抑不住的咳嗽就从他胸腔里涌了出来。
他佝偻着身子,咳得撕心裂肺,仿佛下一秒就要把肺咳出来。
这个样子,实在没什么威胁性。
等咳嗽稍稍平息,他才喘着气,慢慢走了进来,同时将手里一直攥着的东西递了过去。
“路过,听到有动静,还以为是野兽。”
那是一块饼子,只有半个,黑乎乎的,看起来又干又硬。
可就是这半块饼子,让李德的喉结不受控制地剧烈滚动了一下。
他已经不记得自己多久没见过正经的食物了,胃里像有只手在疯狂地搅动、抓挠。
但他眼中的警惕并没有消除,反而多了一丝浓重的自嘲和悲凉。
“一个残废,不值得你浪费食物。”他的声音沙哑得像是两块砂纸在摩擦。
“我不是在施舍。”
陆云没有再坚持递饼子,而是自然地收了回来,仿佛那真的只是一个随手拿出来的东西。
他走进屋子,脚步很轻,目光在逼仄破败的屋里环视了一圈。
这里除了灰尘和腐烂的气味,几乎一无所有。
很快,他的目光停在了角落里,那里胡乱堆放着一些东西。
不是柴火,而是一些被精心打磨过的木质零件。
陆云走过去,蹲下身。
他没有嫌弃上面的灰尘,伸手拿起其中一个巴掌大的木质齿轮。
齿轮的边缘因为工具的简陋而显得粗糙,甚至有些毛刺。
但每一个轮齿之间的距离,却被计算得异常精准。
他又拿起另一个零件,那是一个小巧的榫卯结构,没有用一根钉子,却能严丝合缝地扣在一起。
“这些,是你做的?”
陆云的语气里,没有怜悯,没有同情,只有一种发自内心的、纯粹的欣赏。
是一种同行看到杰作时的惊叹。
这句平平淡淡的问话,像一道惊雷,在李德死寂的心里炸开。
他浑身一震。
这是他被砍断手臂、被工坊像扔垃圾一样抛弃后,第一次有人用这种眼光看他的作品。
不是看一个残废的可怜消遣,而是看一个匠人的手艺。
他嘴唇剧烈地颤抖着,想说什么,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最终只是僵硬地点了点头,算是默认。
“你的手没了,但你的心还在,你的技艺还在。”
陆云站起身,转过来,目光直直地看着李德的眼睛。
那双病恹恹的眼睛里,此刻燃烧着一团火,灼热得让人无法回避。
“我需要你的技艺,不是你的手。”
这句话,彻底击溃了李德用绝望和自嘲筑起的所有防备。
他愣愣地看着陆云,随即,发出一声短促而凄厉的惨笑。
“没有手,算什么木匠!”
他像是被刺痛了最深的伤疤,情绪瞬间失控。
“我连一块木头都固定不了!我算什么木匠!”
说着,他激动地用仅剩的右手抓起旁边的一把石斧,朝着一块半人高的木料狠狠劈去!
因为无法用另一只手固定,木料被石斧一撞,立刻歪倒。
锋利的石斧擦着木料的边缘滑了下去,险些砍在他自己的腿上。
他整个人都因为这个失误而踉跄了一下,狼狈不堪。
屋子里,再次陷入死一样的寂静。
只剩下李德粗重而绝望的喘息声。
“谁说你没有手?”
陆云忽然开口,声音不大,却像一把重锤,敲在了李德的心上。
李德猛地抬头,不解地看着他。
陆云转身,对着门外喊了一声。
“王猛,进来!”
门外,那个一直像影子般沉默的壮汉,应声而入。
王猛高大的身影几乎堵住了整个门口,他一进来,这间破败的营房就显得更加狭小了。
他身上带着一股彪悍的煞气,让李德下意识地握紧了手里的石斧。
陆云没有理会李德的紧张。
他伸出一根手指,先是指了指王猛,然后又指向了李德。
他的声音清晰而坚定,回荡在小小的屋子里,每一个字都掷地有声。
“从今天起,他,就是你的左手。”
王猛愣住了。
李德也彻底愣住了。
“你要木头竖着,他绝不让它横着。”
“你要它纹丝不动,就算天塌下来,它也动不了一分!”
李德呆呆地看着陆云,看着他那双真诚到没有任何杂质、甚至带着几分狂热的眼睛。
他又转头,看向那个叫王猛的壮汉。
王猛此刻也回过神来,他看了一眼陆云,又看了一眼眼前的独臂男人,没有丝毫的犹豫和疑问,只是对着李德,重重地点了点头。
那双铁钳般的大手,仿佛真的能摁住世间万物。
这个病弱的公子不是在开玩笑。
他也不是在说疯话。
他是认真的。
一股滚烫的东西猛地从李德的心底涌了上来,冲进他的眼眶。
他那双早已干涸的眼睛,瞬间被模糊了。
“我……我……”
他想说什么,喉咙却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只能发出哽咽的、不成调的声音。
陆云再次走到他面前,将那半块又干又硬的野菜饼子,不容拒绝地塞进了他那只完好的、因为激动而颤抖的手里。
他一字一句地说道:
“跟我走。”
“我给你一只手,你还我一个‘塞上江南’。”
“你,敢不敢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