猎熊的念头如同野火,在佟山海心中一旦点燃,便难以熄灭。但理智告诉他,没有枪,一切都是空谈,是送死。那杆在刘炮儿手里的水连珠,成了横亘在他与那头潜在财富之间的唯一障碍,也是他通往更强力量的钥匙。
九百块,对于刚刚摆脱赤贫的佟家来说,依旧是个天文数字。他手里攥着的不到二百块钱,连个零头都算不上。
直接买是买不起了。唯一的希望,就是去赊。
这天一大早,佟山海仔细刮干净了脸,换上了那件最体面的靛蓝色棉布褂子,虽然洗得发白,但浆洗得干干净净。他没有带任何猎物,空着手,怀里揣着那不到二百块钱,深吸了一口气,朝着屯子西头刘炮儿家走去。
刘炮儿,大名刘满囤,年轻时是这一带出了名的好炮手(好枪手),枪法准,胆子大,死在他枪口下的熊瞎子、野猪王不计其数。如今年纪大了,腿脚不利索了,便很少再进深山老林,守着几亩薄田和那杆陪伴了他大半辈子的水连珠猎枪过日子。那杆枪被他保养得极好,油光锃亮,是他心尖上的宝贝。
佟山海走到刘炮儿家那间略显孤零零的土坯房前,院子收拾得还算利索。他敲了敲那扇虚掩着的木板门。
“谁啊?”里面传来一个苍老却中气十足的声音。
“炮儿叔,是我,山海。”佟山海恭敬地应道。
“进来吧。”
佟山海推门进去,屋里有些昏暗,弥漫着一股枪油和旱烟混合的味道。刘炮儿正坐在炕沿上,就着窗户透进来的光,用一块鹿皮细细地擦拭着那杆分解开的水连珠步枪的枪机。枪管和木托在光线映照下,泛着幽冷的光泽。
看到佟山海进来,刘炮儿抬起眼皮瞥了他一眼,手上的动作没停,不咸不淡地问:“山海啊,有事?”
他对佟山海以前的德行是知道的,虽然最近听说改好了,还打了些猎物,但印象不是一时半会儿能扭转的。
“炮儿叔,”佟山海站在地当间,态度放得很低,“我听说,您这杆水连珠……想出手?”
刘炮儿擦拭的动作顿了一下,抬起眼,仔细打量了佟山海一番,嗤笑一声:“咋?你小子也想玩枪了?听说你最近是捣鼓了点山猫野兽,可这枪,不是谁都能碰的。再说了,你买得起吗?”
话语里的轻视毫不掩饰。
佟山海没有动怒,反而更加诚恳:“炮儿叔,我知道我以前不是个东西,您看不上我,我认。但我现在改了,真改了。我得养家,我六个丫头,都得吃饭,都得上学。光靠下套子、打弹弓,挣不了大钱,也护不住家。”
他顿了顿,看着刘炮儿手里那冰冷的钢铁造物,眼中流露出毫不掩饰的渴望和决心:“我想买您这杆枪,靠着它,进老林,打大牲口,给我闺女们搏个前程。但我现在钱不够,满打满算,就凑了不到二百块。”
说着,他从怀里掏出那个用手绢包得严严实实的钱卷,打开,露出里面一沓皱皱巴巴却叠放整齐的毛票和几张“大团结”,双手捧着,递到刘炮儿面前的炕沿上。
“炮儿叔,我今儿个来,不是想跟您砍价。我是想求您,信我佟山海一次。这枪,我先付您四百块定金!剩下的五百块,我两个月之内,一定给您凑齐喽,一分不少!要是到时候我拿不出钱,这四百块定金我不要了,枪也还归您!我佟山海要是说话不算话,叫我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股斩钉截铁的狠劲和不容置疑的真诚,尤其是那句“给我闺女们搏个前程”,让刘炮儿擦拭枪机的手彻底停了下来。
刘炮儿眯起眼睛,重新审视着眼前的佟山海。他看到了对方眼中的血丝,看到了那被山风雕刻得粗糙却坚毅的面庞,更看到了那为父者眼中不容置疑的决心。他活了大半辈子,形形色色的人见过不少,看得出眼前这小子,跟以前那个醉生梦死的混账,确实不一样了。
而且,两个月,五百块……这小子哪来这么大底气?除非……刘炮儿心里一动,想起了最近屯里传得沸沸扬扬的黑瞎子的事。
“你小子……不会是盯上黑瞎子沟那头祸害了吧?”刘炮儿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
佟山海没有隐瞒,重重点头:“是!炮儿叔,我想去试试!没有枪,我不敢去。有了枪,我就有至少五成把握!”
“五成?”刘炮儿嘴角扯了扯,“你小子口气不小!那玩意儿可不是野猪!林场带枪的民兵都栽了跟头!”
“我知道危险。”佟山海目光灼灼,“但我更知道,错过了这次,我可能一辈子都攒不够买枪的钱,我闺女们可能一辈子都得窝在这穷山沟里!炮儿叔,您也是老炮手,您应该明白,有时候,该搏就得搏!”
刘炮儿沉默了。他看着炕沿上那摞钱,又看看佟山海那豁出一切的眼神,最后目光落在自己心爱的猎枪上。这枪,跟着他风里来雨里去半辈子,如今他老了,舞弄不动了,难道真要让它躺在角落里生锈?或许,交给一个敢打敢拼、为了家人肯豁出命的年轻人,才是它最好的归宿?
屋里陷入了长时间的寂静,只有煤油灯芯偶尔爆开的噼啪声。
许久,刘炮儿才缓缓开口,声音沙哑:“四百块定金,少一分免谈。剩下的五百,两个月,多一天都不行。立字据,找保人。”
佟山海心中一块大石落地,一股热血直冲头顶,他强压住激动,再次郑重承诺:“炮儿叔,您放心!字据我立!保人我请韩老先生!两个月,五百块,只早不晚!”
刘炮儿点了点头,不再多说,继续低头擦拭他的枪机,但动作明显轻快了许多。
佟山海不敢耽搁,立刻起身,先去请了韩老先生。韩老先生听闻此事,对佟山海这番破釜沉舟的勇气也是暗自点头,爽快地答应做这个保人。
在韩老先生家,佟山海郑重其事地立下了字据,写明赊枪条款,按下手印,韩老先生作为保人也签了名,按了手印。
拿着这张沉甸甸的字据,佟山海再次回到刘炮儿家,将字据和那四百块钱,一起交到了刘炮儿手上。
刘炮儿仔细看了看字据,确认无误,这才小心翼翼地将那杆已经擦拭组装好的水连珠猎枪,连同配套的十几发黄澄澄的子弹,郑重地交到了佟山海手中。
入手沉重,冰冷的钢铁触感传来,带着一股肃杀之气。木制的枪托因为长年累月的摩挲,变得光滑而温润。
佟山海紧紧握住枪托,感受着这份沉甸甸的重量和责任。这不仅仅是枪,更是他改变命运、守护家庭的希望!
“枪是利器,也是凶器。”刘炮儿看着佟山海,难得地多说了几句,“用它打该打的牲口,护该护的人。别让它沾上不该沾的血。”
“我记住了,炮儿叔!”佟山海肃然点头。
他没有在刘炮儿家多留,背着这杆梦寐以求的猎枪,脚步沉稳却内心激荡地往家走。
当他背着猎枪出现在自家院门口时,正在院子里喂鸡的朴玉慧第一个看见,手里的鸡食盆“哐当”一声掉在地上,脸色瞬间煞白。
“你……你真……”她声音颤抖,后面的话说不出来。
屋里的孩子们听到动静也跑了出来,看到父亲肩上那杆长长的、闪着寒光的猎枪,都吓了一跳。大妮佟雪筠的小脸也白了,紧紧拉住了母亲的手。
佟山海看着妻女惊恐的眼神,心中一阵愧疚,但更多的是坚定。他走进院子,将猎枪小心地靠在墙边。
“枪,是从刘炮儿叔那儿赊来的。”他平静地解释,“花了四百块定金,欠五百,两个月内还清。”
朴玉慧听到“四百块”和“欠五百”,身子晃了晃,几乎站立不稳。这对于她来说,是无法想象的天文数字和巨债!
“你……你非要……去碰那黑瞎子吗?”她的声音带着哭腔和绝望。
“玉慧,”佟山海走到她面前,目光直视着她,“我知道你怕。我也怕。但这是最快,也是唯一能让我们家彻底翻身的路子。有了枪,我就能打更大的猎物,赚更多的钱。雪筠她们上学,以后盖新房,都有指望了。你放心,我不会蛮干,我会做好万全的准备。”
他顿了顿,声音低沉而有力:“为了你们,我也一定会活着回来。”
朴玉慧看着他那不容动摇的眼神,听着他最后那句承诺,所有的劝阻和恐惧都化作了无声的泪水。她知道,她拦不住这个男人了。她只能选择相信他,祈祷山神保佑。
佟山海伸出手,轻轻擦去她脸上的泪水,动作有些笨拙,却带着从未有过的温柔。
“在家,等我回来。”
说完,他转身拿起猎枪,走进了屋里。他需要尽快熟悉这杆新枪的性能,为即将到来的、生死攸关的狩猎,做最后的准备。
猎枪在手,目标在前。
真正的考验,即将开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