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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乌托里约诺斯是个善于遗忘的城市。昨天的血案,今天的头条,明天的旧闻。巴比伦大街上的弹孔或许还没被完全填补,但霓虹灯一亮,人群一涌,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至少表面如此。

我试图把武洛维奇的名字和那个沙哑的电话声暂时锁进脑子的某个抽屉,但它们像劣质雪茄的烟雾,顽固地萦绕不散。直到凯文像一阵风似的刮进办公室,带着外面阳光的味道和一种几乎陌生的……轻松感。

“威尔!”他嗓门洪亮,脸上挂着毫不掩饰的、近乎灿烂的笑容,眼角堆起的笑纹里都透着光亮,“收拾东西,老家伙。你看起来像被一辆垃圾车碾过,又倒车碾了一次。我们需要补充点像样的卡路里,顺便给你这生锈的脑瓜上点油。”

他看起来容光焕发,那种由内而外的舒畅感,与这间弥漫着血腥和阴谋的办公室格格不入。他换了件干净的衬衫,头发精心打理过,身上还有一丝淡淡的、昂贵的剃须水味道,绝不是他平时用的那种便利店货色。约会看来相当成功。

我本想提彼得森,提武洛维奇,提那个诡异的电话,但看到他这副样子,话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有些黑暗,不该这么快就污染这片难得的阳光。

“看来你的‘约会’不赖。”我合上面前的文件夹,将那令人窒息的案件暂时屏蔽。

“远超‘不赖’,我的朋友,远超。”凯文走过来,一把抓起我搭在椅背上的外套扔给我,“足以让我暂时原谅这个操蛋的世界几个小时。走吧,我知道个地方。”

他没说去哪,我也没问。这是我们的默契。有时候,你需要一个不过问细节的伙伴,带你暂时逃离战场。

我们没开车,沿着与巴比伦大街平行的、一条稍微安静些的街道走着。午后的阳光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凯文步履轻快,甚至吹起了口哨,是一首我很多年没听过的老爵士调子。

“记得吗?”他忽然开口,目光看着前方,脸上带着怀旧的笑意,“我们第一次搭档出外勤,盯那个涉嫌洗钱的画廊老板?在雨里蹲了六个小时,那家伙最后居然是从我们眼皮底下,穿着女仆的裙子,推着垃圾车溜走的。”

我忍不住笑了,那段回忆带着湿冷的狼狈和事后的荒诞幽默,此刻想起来却有些温暖。“记得。你当时发誓说闻到了他身上的古龙水味,混在垃圾味里,像谋杀案现场发现了香槟。”

“结果是他家垃圾桶里真有个空香槟瓶子!”凯文哈哈大笑,引来路边几个行人的侧目,“老天,我们当时真嫩,像两颗没长熟就被扔进搅拌机的青豆。”

我们又走了几条街,拐进一条更安静的、两旁种着棕榈树的小道。最后,他在一扇不起眼的、漆成深蓝色的木门前停下。门上没有任何招牌,只有一个磨旧的黄铜月亮门铃。

“这是哪儿?”我问。

“ 相信我。”凯文按下门铃。

门开了,里面光线幽暗,凉爽的空气带着一股老木头、陈年酒液和煎炸食物的混合香气,扑面而来。一个穿着雪白围裙、身材壮硕、光头锃亮的男人站在门口,活像一尊从古老漫画里走出来的厨师雕像。

“凯文!”光头男人露出笑容,声音洪亮得像敲响一口铜钟,“还有这位……是威尔吧?常听凯文提起你。快进来,角落那个好位置一直给你们留着呢。”

他引我们穿过一条短走廊,走进主厅。地方不大,大概只有十来张桌子,铺着红白格子的桌布,墙壁是暗色的木板,上面挂着些泛黄的海港风景画和几艘古旧帆船的模型。空气中飘着轻柔的弗兰克·辛纳屈的老歌。这里的时间流速似乎比外面慢得多。

我们在他说的那个靠里的角落坐下,旁边是一扇小小的、嵌着磨砂玻璃的窗户,透进柔和的光线。

“这是‘蓝月亮’,尼克开的,”凯文对我解释,像展示一件私藏的宝贝,“不开门迎客,只接待朋友,或者朋友带来的朋友。菜单上没有的东西,只要尼克会做,你就能吃到。”

“蓝月亮?好名字,你听说过布朗克斯的蓝月亮吗?”我问凯文。

他点了点头:“就是那个警长,叫什么……”

“那个纽约警长,麦克劳斯凯和那个‘土佬’索洛佐被杀的餐厅,1946年,FBI教科书里面写过。”

凯文扯了扯嘴角:“这就是你,总能想到这么‘学术’的东西。”

我笑了笑:“去你的吧。”

我们哈哈大笑。

尼克拿着一个小本子过来,笑容可掬。“老规矩,凯文?”

“老规矩,尼克。两份,我的牛排你知道怎么做。威尔,你信我一次。”

我点点头。在这种地方,把选择权交给熟人是最好的礼仪。

尼克满意地走了。凯文舒坦地靠在椅背上,环顾四周,眼神里是一种回到家的松弛。“发现这地方是五年前,一次任务失败后,心情糟透了,瞎逛到这里。尼克给了我一块他刚烤好的肉馅饼,一杯自酿的啤酒,听我骂了半小时的街,一句话都没说。从那以后,这儿就是我的避难所了。”

酒先上来了。不是啤酒,是两杯色泽深邃的波本威士忌,放在厚实的方形杯子里,冰块晶莹剔透。

“为……”凯文举起杯。

“为不用谈论案子。”我接过他的话,和他碰了一下杯。玻璃发出清脆的声响。

酒液顺滑而烈性,带着橡木和焦糖的香气,一路燃烧下去,有效地驱散了些许疲惫和阴霾。

我们聊起了很多旧事。刚入行时的愣头青模样,第一次开枪后的不眠之夜,互相掩护出的糗,某个现在已经退休、总是叼着雪茄骂人的老上司。那些被岁月打磨过的回忆,褪去了当时的紧张和危险,只剩下值得咀嚼的温情和笑料。

食物上来了。我的是一份炖得烂熟的牛肉,配着厚厚的肉汁和根茎蔬菜,凯文的是一块厚厚的肋眼牛排,滋滋作响,边缘带着完美的焦脆。简单,粗犷,却美味得让人想把舌头也吞下去。尼克的自制辣酱更是点睛之笔。

“还记得那个‘会说话的鹦鹉’案吗?”凯文切着牛排,笑着问。

我当然记得。那是我和凯文搭档早期最离奇的案子之一。一个死了的老富翁,留下了一只据说会背诵瑞士银行账户密码的非洲灰鹦鹉。各路人马争抢,我们和一群职业罪犯在一所大得像迷宫的老房子里周旋。

“那只该死的鸟,只会说‘笨蛋’和‘开饭了’。”我摇头笑道。

“最后密码是写在一张塞在鸟架底座的纸条上!”凯文乐不可支,“我们被一只鸟耍得团团转。你当时气得差点把那鹦鹉发展成线人。”

我们笑了很久,笑声在安静的餐馆里回荡,引得其他几桌客人也投来善意的目光。在这一刻,没有自动贩卖机,没有分尸,没有“大乔治”,没有那些缠绕不清的谜团和死亡。只有两个认识了许多年、一起出生入死过的老友,在一家温暖的餐馆里,享受着简单的食物和难得的宁静。

“有时候,”凯文吃完最后一口牛排,用面包蘸着肉汁,语气变得稍微认真了些,“我真怀念那时候。案子再难,感觉也像是在棋盘上移动棋子,看得见对手,摸得着规则。”

我没有接话,只是慢慢晃动着杯子里剩余的威士忌。冰块融化了,稀释了酒液,也模糊了杯壁的轮廓。我们都清楚,现在的案子,棋盘在哪里?对手是谁?规则又是什么?

但谁也没有点破。有些沉重,不适合在这个充满食物香气和怀旧金曲的“蓝月亮”里提起。

尼克又给我们续了一杯咖啡,醇厚浓香。我们坐着,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享受着这暴风雨眼中短暂的平静。窗外的天色渐渐暗淡下来,“蓝月亮”里温暖的灯光显得更加温馨。

离开的时候,尼克把我们送到门口,用力拍了拍凯文的背,又对我点了点头。“常来,孩子们。好酒好肉管够。”

我们再次走入乌托里约诺斯的夜晚,空气依旧温热,但那份沉重的压力似乎暂时被隔绝在了那扇深蓝色的木门之后。凯文脸上的轻松感还在,但眼底深处,那属于职业警察的锐利和隐约的忧虑,已经重新浮现。

“感觉好点了吗,老家伙?”他问我,点起一支烟。

“好多了,”我说,这是真话。胃里的食物和威士忌带来了实在的暖意,而那段关于“鹦鹉案”和过往岁月的回忆,则像给生锈的齿轮上了油,让我感觉自己还活着,不仅仅是案子的一个附属品。

我们并肩走在回联邦大楼的路上,影子在路灯下时而拉长,时而缩短。沉默不再尴尬,而是一种共享的、无需言语的休憩。

这城市依旧疯狂,前路依旧未卜。但有时候,一点像样的食物,一杯烈酒,和一个能让你暂时忘记这一切的兄弟,就是你能拥有的全部堡垒。

我们离开了“蓝月亮”那温暖的堡垒,重新投入乌托里约诺斯夜晚湿热的怀抱。尼克那扇深蓝色的门在身后关上,像合上了一本暂时让人忘却烦恼的旧书。胃里的食物和威士忌还在散发着令人舒适的暖意,凯文脸上那难得的轻松也尚未完全褪去。我们沿着来时那条种着棕榈树的安静小道往回走,影子在老旧路灯下拉得很长,像两个暂时卸下盔甲的士兵。

“说真的,威尔,”凯文双手插在裤兜里,步伐轻快,“哪天我们要是干不动这行了,就跟尼克合伙,在旁边开个烟店,或者专门卖他那辣酱。肯定比追着全城的疯子跑有赚头。”

我哼了一声,算是回应。脑海里还在回味那块炖牛肉和波本的余韵,试图将武洛维奇和那个沙哑的声音推得更远一些。这短暂的宁静像偷来的时光,奢侈而脆弱。

就在我们即将拐出小道,回到稍显喧嚣的街道时,一个高大的身影突然从旁边的巷口猛地窜出,速度很快,几乎是跑出来的。我猝不及防,肩膀和他结结实实地撞了一下。

那感觉像是撞上了一堵移动的砖墙。对方肌肉坚硬,体重惊人,撞得我踉跄了一下,差点没站稳。

“嘿!看着点路!”我下意识地低吼一声,揉着发痛的肩膀。

那人停了下来。他比我和凯文都高出半个头,穿着紧身的黑色T恤,勾勒出鼓胀的肌肉轮廓。脖子粗壮,头皮剃得发青,在昏暗光线下,能看清他下颌线条紧绷,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双眼睛,像两小块冰冷的燧石,在我们身上扫了一下。那眼神里没有歉意,没有愤怒,甚至没有任何人类应有的情绪,只有一种纯粹的、野兽般的空洞和警惕。

他没有说话,甚至没有停留超过两秒钟。只是那么冷冷地、毫无波澜地看了我们一眼,仿佛我们只是路边的消防栓或者垃圾箱,然后便转过身,迈着那种特有的、充满力量感的步伐,迅速汇入了前方街道的人流,消失在霓虹灯的阴影里。

“妈的,什么东西……”我低声咒骂着,感觉被撞的地方还在隐隐作痛。

旁边的凯文却轻轻吹了声口哨,带着点玩味的语气:“嚯,没想到在这儿碰上他。”

我立刻转头看他:“你认识那混蛋?”

凯文耸耸肩,依旧看着那人消失的方向,语气随意,就像在评论一条偶尔在街上看到的、品种稀有的恶犬:“安东尼·‘铁锤’·莫雷洛。‘大乔治’手下的打手之一,专门处理些‘体力活’。脑子不太灵光,但下手极黑,在局子里几进几出,都是些伤害罪,但‘大乔治’总能把他捞出来。算是条忠心的恶犬。”

安东尼。

这个名字像一道闪电,瞬间劈开了“蓝月亮”带来的所有暖意和宁静,将冰冷的现实赤裸裸地砸回我面前。血液似乎在这一刻冲上了头顶,又迅速冷却下去。

是他。彼得森死前含糊提到的名字。那个可能连接着“小乌托邦”那晚会面,连接着武洛维奇,连接着那台死亡贩卖机的关键人物!他就这样,毫无征兆地,撞到了我身上!

我的表情一定出卖了我内心的震动。凯文收回了目光,疑惑地看向我:“怎么了,威尔?不就是撞了一下吗?那家伙是头蛮牛,但……”

“凯文,”我打断他,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发紧,我抓住他的胳膊,将他往旁边拉了拉,避开偶尔经过的行人,“听着,那个安东尼……他不只是个打手。”

凯文脸上的轻松瞬间消失,职业的锐利重新占据了他的眼神:“什么意思?”

“今天下午死的那个私家侦探,彼得森,”我语速飞快,声音压到最低,“他之前,跟我提到过‘小乌托邦’那晚,提到了一个名字,就是‘安东尼’!武洛维奇,那个巴尔干人,很可能就是贩卖机里的死者之一!而这个安东尼,当时很可能就在现场!”

凯文的瞳孔微微收缩。他立刻明白了其中的关联。所有的线索——贩卖机、巴尔干死者、中东死者、国际刑警鲍尔曼、“大乔治”的毒品、以及现在这个突然出现的打手安东尼——像散落的珠子,被“安东尼”这个名字一下子串了起来。

他脸上的最后一丝悠闲彻底蒸发,取而代之的是冰冷的、猎手般的专注。他没有问我是怎么知道彼得森和武洛维奇的细节的,这是我们之间的信任。

“你确定?”他确认道,眼神已经像探照灯一样扫向前方安东尼消失的街道。

“确定。我们必须跟上他!”我说,心脏在胸腔里激烈地鼓动,不再是因为撞击的疼痛,而是因为猎物突然出现在视野里的兴奋和紧张。

没有犹豫,没有讨论。多年的搭档默契在此刻展现无遗。我们同时迈开步子,不再是饭后悠闲的漫步,而是变成了迅捷而隐蔽的追踪。

街道上人流不少,这提供了掩护,也增加了难度。我们保持着距离,利用橱窗的反射、行人的间隙和街角的阴影,紧紧咬住前方那个高大、显眼的黑色身影。安东尼走路很有特点,肩膀微微晃动,步伐沉重而稳定,像一头在自家领地里巡弋的猛兽,对身后的跟踪毫无察觉。

他并没有走远,只是在附近的街道上绕了一圈,然后拐进了一条相对僻静、两旁多是仓库和后门的街道。灯光变得昏暗,行人也稀少起来。

“他想去哪?”凯文低声问,手已经按在了腰间枪套的位置。

我摇摇头,全神贯注地盯着前方的目标。安东尼在一个挂着“海洋之星仓储”破旧牌子的仓库门口停下,警惕地左右看了看——我们迅速隐入一个大型配电箱的阴影里——然后他掏出钥匙,打开了仓库侧面的一个小门,闪身进去,门在他身后轻轻关上。

仓库?这里会是他们的一个据点?还是分尸现场?陈博士提到的矿物粉尘和金属碎屑……

我和凯文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同样的决断。

不能等他出来。机会稍纵即逝。

我们迅速而无声地移动到仓库门口。凯文贴在门边,侧耳倾听里面的动静,然后对我摇了摇头——里面很安静。

我试了试门把手,锁着的。但这种老式仓库的门锁……

凯文已经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简易的工具包,他在这方面是个天才。不到十秒钟,一声轻微的咔哒声,锁舌弹回。

他看向我,我深吸一口气,点了点头,右手握住了腰间的M36。

凯文猛地拉开门,我侧身闪入,枪口快速扫过前方。凯文紧随其后,默契地掩护我的侧翼。

仓库内部空间很大,堆放着一些蒙着灰尘的木质货箱和废弃的渔业工具,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鱼腥味、机油味和……一丝若有若无的、熟悉的甜腻铁锈味。

光线来自高处一盏昏黄的白炽灯,勉强照亮中央一小片区域。

没有人……安东尼去了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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