驿馆的夜晚并不平静。
雨声敲窗，烛火摇曳。流萤悄无声息地退下，去查那奉茶宫女的底细。我独坐镜前，卸去钗环，镜中人眉眼依旧精致，眼底却凝着化不开的寒冰。
萧煜那声濒死的呜咽，似乎还在耳边回响。痛苦么？悔恨么？可惜，太迟了。当那柄冰冷的匕首刺入我胸口时，他可曾听过我半句哀求？
指尖抚过胸口那道淡粉色的疤痕，它不再灼痛，只剩下一种麻木的冷。如同我此刻的心肠。
“公主，”约莫一个时辰后，流萤去而复返，声音压得极低，“查到了。那宫女名叫青荷，原是罪臣之女，三年前没入宫中为婢。入宫前……曾在靖安王府别院当过半年差。”
别院。
我执梳的手微微一顿。那是我被萧煜圈养，最后又被他亲手终结的地方。
“她当时在别院做什么？”
“负责洒扫庭院，并……并不近身伺候。”流萤顿了顿，补充道，“据宫里的眼线说，青荷性子孤僻，但手脚麻利，入宫后一直在茶水上当差，平日并无异常。只是……约莫半年前，她乡下的老母病重，需钱医治，她曾偷偷托人变卖过一支成色普通的玉簪。”
玉簪？一个低等宫女，哪来的玉簪可变卖？
“可查到玉簪来源？”
“尚未。但就在她变卖玉簪后不久，她母亲的病便得到了医治。”流萤抬眼看了看我的神色，“奴婢已让人盯着她了。”
我放下玉梳，烛光在梳齿上流淌而过，映出森冷的光泽。
一个在别院待过、如今又恰好出现在我面前的宫女，一个急需用钱却又突然解决了困境的巧合。萧煜，你这番安排，是试探，还是想在她身上，找到什么“阿芜”还在人世的证据？
可惜，你找错了人，也问错了人。
“不必打草惊蛇，”我淡淡道，“看看她背后，还有谁。”
翌日，南靖皇帝邀北凛使团游湖。
画舫精致，缀满彩绸，慢悠悠地行驶在太液池上。池水碧绿，倒映着岸边的垂柳与亭台楼阁。
我坐在舫中主位，与南靖皇后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萧煜也在，坐在下首，隔着一段距离。他脸色比昨日更差，眼下的乌青浓重，整个人像是被抽空了魂魄，只余一具僵硬的躯壳。目光偶尔扫过我，带着一种死寂的、近乎绝望的茫然。
他似乎在确认，确认我昨日那些诛心之言，是否真的出自这张与“阿芜”一模一样的脸。
我视而不见，偶尔与身旁的流萤低语，唇角甚至还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浅笑，欣赏着湖光山色。
直到画舫行至湖心，另一艘稍小些的华美画舫缓缓靠近。舫头立着的，正是那抹月白色的纤弱身影——苏浅月。她身边还跟着几位南靖贵女。
两舷相接，搭上木板。
苏浅月在侍女的搀扶下，盈盈走上我们的画舫，向皇后和我行礼。她今日打扮得更是素净，脸上薄施脂粉，却掩不住那份病态的苍白，越发显得楚楚动人。
“月儿听闻公主殿下在此游湖，特来拜见。昨日马球会上，多谢公主关怀。”她声音轻柔，似怯还羞。
“苏小姐有心了。”我微微颔首，目光掠过她，看向波光粼粼的湖面，“这太液池风光，倒是别致。”
皇后笑着接口：“是啊，尤其是池中那座‘蓬莱岛’，夏日荷花盛开时，更是美不胜收。”她说着，似是想到了什么，对苏浅月道，“月儿，你身子弱，站久了恐又不适。去那边坐着歇歇吧，正好陪公主说说话。”
皇后所指的位置，恰好在我斜对面，与萧煜相距不远。
苏浅月柔顺地应了，在宫婢的引导下坐下。她坐姿优雅，双手交叠置于膝上，指尖却微微蜷缩，泄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画舫缓缓向着所谓的“蓬莱岛”驶去。岛上绿树葱茏，亭台掩映，确有一番意境。
就在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岛景吸引时，异变陡生！
画舫不知撞上了水下的什么物件，猛地一震！船身剧烈摇晃起来！
“啊！”
女眷们的惊呼声顿时响起。
苏浅月本就坐得靠近舷边，这一晃，她惊呼一声，身子不受控制地向一侧倾倒，眼看就要跌入水中！
“月儿！”
萧煜几乎是本能地，从座位上一跃而起，不顾一切地扑过去，伸手欲抓住她。
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
然而，就在萧煜的手即将触碰到苏浅月衣袖的刹那，他的目光，却像是被什么无形的力量牵引，猛地转向了我这边。
我端坐不动，仿佛对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毫无所觉，只是在他看过来时，抬起手，轻轻扶了扶鬓边一枚微微松动的珠钗。动作从容，不见半分惊慌。
就是这一眼，让他伸出的手，硬生生僵在了半空。那瞬间他眼中的挣扎与痛楚，几乎要满溢出来。
“噗通——”
水花四溅。
苏浅月终究还是没能稳住，跌入了冰冷的湖水中。
“救命……煜哥哥……救……”她在水中扑腾着，呛咳着，声音凄惶无助。
“快救人！”皇后厉声喝道。
侍卫们纷纷跳下水。
萧煜站在原地，身体僵硬如同石雕。他看着在水中挣扎的苏浅月，又猛地回头看我，眼神混乱不堪，仿佛陷入了某个无法醒来的噩梦。
我缓缓放下扶钗的手，迎上他的目光，平静无波。
直到侍卫将浑身湿透、瑟瑟发抖的苏浅月救上画舫，她才像是终于回过神来，伏在侍女怀中，低声啜泣起来，肩膀微微耸动，好不可怜。
萧煜这才仿佛被她的哭声惊醒，踉跄着走过去，脱下外袍想要披在她身上，动作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滞涩。
苏浅月抬起泪眼朦胧的脸，看向萧煜，那眼神充满了依赖与委屈，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她似乎也在疑惑，为何方才萧煜没有第一时间抓住她。
“煜哥哥……”她哽咽着唤道。
萧煜喉结滚动，却发不出声音。
我端起面前微凉的茶，轻轻吹了吹水面并不存在的浮叶。
“看来这太液池的水，还挺凉。”我放下茶盏，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苏小姐身子弱，还是快些回去换身干爽衣裳，喝碗姜汤驱驱寒吧。若是因此旧疾复发，可就不好了。”
旧疾复发。
这四个字，像是一根针，再次扎进萧煜的心口。他猛地闭上眼，脸上血色尽褪。
苏浅月的哭声也微微一滞。
画舫上的气氛，诡异到了极点。
皇后连忙打圆场，吩咐宫人速速靠岸。
我站起身，流萤为我披上披风。
“扫了兴致，回吧。”
经过萧煜身边时，我脚步未停，只留下一缕清冷的幽香，和一个淡漠的侧影。
他站在那里，外袍还拿在手中，看着被宫人簇拥着、狼狈不堪的苏浅月，又看看我决然离去的背影，仿佛被撕裂成了两半。
湖水犹自荡漾着涟漪，映照着这出人心浮沉的好戏。
水下撞到画舫的是什么，已经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有些裂痕，一旦产生，便再难弥合。
萧煜，这仅仅是个开始。你和她，都好好受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