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还没亮透,打谷场上就响起了尖锐的哨子声。李啸川站在磨盘上,看着下面乱哄哄挤作一团的新兵。大多数人还带着睡意,衣衫不整,有的甚至还在系着草鞋的带子。
“集合!都站好!”李大力带着几个提前指定的、稍微有点行伍经验的老兵,扯着嗓子吼,用力把挤在一起的人推开,试图排成队列。张宝贵、王铁生、武三星三个新任命的连长也手忙脚乱地在自己连队的位置上喊人。
“莫挤莫挤!按昨天分的连队站!”张宝贵额头冒汗,他的第一连人最多,也最乱。
“哪个是二连的?过来!到老子这边来!”王铁生嗓门大,但效果甚微。
武三星的三连稍微好点,他沉着脸,直接把两个站错位置的兵拽了出来。
赵根生默默找到自己所属的一连位置,站定。他旁边是张黑娃,正兴奋地东张西望。王秀才被李大力叫到了营部那边,暂时不用参加这种基础队列训练,他站在场边,看着下面的混乱,下意识地推了推眼镜,心里有些莫名的优越感,又有些不安。
孙富贵缩在二连的队伍里,耷拉着眼皮,嘴里小声嘀咕:“搞啥子名堂哦,天都没亮透……”
李啸川看着下面像一锅粥似的队伍,眉头拧成了疙瘩。他跳下磨盘,走到队伍前面,声音冷得像块铁:“看看你们像啥子样子!这里是军营,不是赶场!从今天起,哨声就是命令!三声哨响,必须集合完毕!现在,重来!”
队伍被轰散,重新集合。又是一阵混乱。第三次,第四次……直到日头爬上山头,阳光有些刺眼了,这五百多人才勉强按照连排站成了还算看得过去的方阵。不少人已经满头大汗,气喘吁吁。
“立正!”李啸川喊道。
下面姿势千奇百怪。有的挺着肚子,有的撅着屁股,有的歪着脖子。
李啸川走到一个兵面前,拍了拍他的腰:“腰杆挺直!”又踢了踢另一个兵的脚后跟:“脚跟并拢!”
他亲自示范,讲解立正、稍息、跨立的基本要领。动作并不复杂,但对于这些习惯了自由散漫的农家子弟和猎户来说,却格外别扭。
赵根生学得很认真,努力模仿着李啸川的动作,虽然僵硬,但一丝不苟。张黑娃则觉得浑身不自在,总觉得这姿势捆手捆脚,不如他在山里蹲守猎物时来得舒服。孙富贵撇着嘴,敷衍地做着动作,心里想着:“花架子,顶个球用。”
队列训练枯燥而漫长。一个上午,就在反复的立正、稍息、向左转、向右转中过去。太阳越来越毒辣,晒得人头皮发烫。穿着单薄破烂衣服的新兵们,很快就被汗水浸透。脚下的草鞋踩在硬邦邦的打谷场上,硌得脚生疼。
“渴死了……”有人小声抱怨。
“不准说话!”李大力厉声喝道,“训练场上,没有命令,不准开口!”
水桶就放在场边,但没人敢去喝。
中午,开饭的哨声终于响了。新兵们一窝蜂地冲向放着饭桶和菜盆的地方。伙食很简单,糙米饭,加上一点不见油星的煮青菜,每人能分到一小块咸菜。但饿了一上午的士兵们依旧吃得狼吞虎咽。
赵根生蹲在角落,默默地吃着,他把分到的咸菜小心地留了一半,用树叶包好,塞进怀里。张黑娃一边大口扒饭,一边跟旁边的人吹嘘自己打猎时的英勇。王秀才领了自己的饭食,走到一边,稍微远离了那些汗味浓重的士兵,小口小口地吃着,显得有些难以下咽。孙富贵眼疾手快,多捞了一点菜汤,蹲在赵根生不远处,咂摸着嘴。
下午的训练是体能。围着镇子跑步。开始还好,跑出两三里地,队伍就开始稀稀拉拉。有人掉队,有人捂着肚子喘粗气。张黑娃这种常年在山里跑的还好,赵根生常年干农活,也有些底子,勉强能跟上。王秀才就惨了,没跑多远就脸色发白,落在最后面,被李大力吼着才勉强没有停下。
“快点!没吃饭吗?小鬼子追上来,你们这个跑法,一个都活不成!”李啸川跑在队伍侧面,声音冰冷。
孙富贵一边跑一边喘着粗气抱怨:“龟儿子……这是要……要把人跑死哦……”
李啸川跑到他身边,盯着他:“孙富贵!你当过兵,就这个体力?”
孙富贵赶紧闭上嘴,咬牙跟上。
傍晚,队伍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回到打谷场。很多人直接瘫坐在地上,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脚上的草鞋磨破了不少,露出血泡。
李啸川看着这群东倒西歪的新兵,心里沉甸甸的。这只是开始。
晚上,点验装备。所谓的装备,寒酸得让人心酸。全营只有两百多支老掉牙的步枪,型号杂乱,汉阳造、老套筒、甚至还有清朝时期的“单打一”。枪膛磨损严重,很多连膛线都磨平了。子弹更是少得可怜,平均每支枪不到十发。除此之外,就是大量的大刀和长矛。大刀是镇上铁匠铺赶工打出来的,粗糙,但刃口磨得还算锋利。长矛就是削尖了的竹竿或者木棍。
李啸川拿起一支老套筒,拉动枪栓,发出涩滞的“咔哒”声。他沉默着把枪放下。
“营长,这……这咋个打仗嘛?”一连连长张宝贵看着这些破烂,忍不住说道。
李大力叹了口气:“有啥子办法,师里就拨了这些下来。听说还是从仓库底子翻出来的。”
李啸川没说话,走到堆放大刀的地方,拿起一把,掂了掂分量。他走到场中,对瘫坐在地上的新兵们说:“都起来!看看你们手里的家伙!”
新兵们勉强站起来,看着分发到各连,堆放在前面的简陋武器。
“枪,不多,也不好!但总比没有强!子弹,金贵,不能浪费!从明天起,除了队列体能,还要练刺杀,练大刀!”李啸川举起手中的大刀,“到了战场上,子弹打光了,就要靠这个!靠这个跟小鬼子拼命!”
他环视众人,目光锐利:“怕不怕?”
下面一片沉默。
“说话!”
“不怕!”稀稀拉拉的声音响起。
“没吃饭吗?怕不怕?”
“不怕!”声音大了些。
李啸川把大刀插在地上:“记住你们今天说的话!”
接下来的日子,就是日复一日的枯燥训练。天不亮起床,队列、体能、刺杀、大刀劈砍。李啸川和李大力,以及三个连长,几乎是不眠不休地盯着。训练场上吼声不断,汗水洒了一层又一层。
赵根生是所有新兵里最刻苦的一个。他话少,但每一个动作都反复练习,直到符合要求为止。他的手上磨出了血泡,血泡破了结成厚茧。练习刺杀时,他端着没有枪尖的木棍(为了节省装备磨损),一次次地向前突刺,动作沉稳有力。练习大刀时,他挥舞着沉重的大刀片,一遍遍地练习劈、砍、撩、挡,虎口被震裂了,用布条缠上继续练。晚上,别人累得倒头就睡,他还会就着微弱的月光,擦拭分发到他手里那支老套筒,虽然他知道这枪可能打不准,但他依旧擦得很仔细,像对待宝贝一样。他怀里那面“死”字旗,从未离身。
张黑娃身手灵活,体能好,拼刺和大刀学得快,但他耐不住枯燥,常常在训练时搞点小动作,或者逗弄一下旁边的同伴,为此没少挨训。他对那杆老火铳更有感情,对分发下来的步枪有些不屑一顾。
王秀才作为文书,本可以少参加军事训练,但李啸川要求所有人都必须掌握基本的战斗技能。王秀才的体能是弱项,队列动作也总是慢半拍,拼刺训练更是他的噩梦。他瘦弱的胳膊端着木枪,没几下就酸软无力,常常被对手(通常是张黑娃)轻易挑飞“武器”,引来一阵哄笑。他脸涨得通红,心里又气又急,却无可奈何。只有在晚上,他在营部帮着登记造册、整理文件时,才能找到一点自信和尊严。
孙富贵依旧是那副油滑样子。训练时出工不出力,能偷懒就偷懒。但他毕竟有点底子,机枪分解结合的动作倒是很熟练(虽然全营只有两挺老旧的民二十四式重机枪,轮不到他碰),偶尔还能指点一下完全不懂的新兵怎么拉枪栓、怎么瞄准。他常常在休息时,凑到人堆里,绘声绘色地讲他“当年”在队伍上的“风光事迹”,真真假假,倒也吸引了不少没见过世面的新兵。
小石头年纪小,机灵,被李啸川看中,留在营部当通讯员。他不用参加繁重的体能和刺杀训练,但也要练习队列和步枪射击。他对一切都充满好奇,围着李啸川和李大力转,帮着跑腿传令,学得有模有样。
训练中,摩擦和矛盾也开始出现。新兵之间因为口角、争抢食物或者训练碰撞而发生冲突。不同连队之间也隐隐有了较劲的苗头。张宝贵的一连和王铁生的二连就因为训练场地的问题差点打起来,被武三星的三连隔开。李啸川对此毫不手软,参与打架的,不论对错,一律加重训练量,饿饭一顿。
“你们现在有力气内讧,不如留着打小鬼子!”李啸川的处罚简单粗暴,却有效。
时间一天天过去,新兵们的皮肤晒得黝黑,身体逐渐强壮,队列动作也像了点样子。虽然依旧散漫,但至少有了些军队的雏形。他们脚上的草鞋换了一双又一双,身上的破衣服被汗水反复浸透,结了一层白霜。
一个月后,李啸川决定进行一次简单的实弹射击考核,让这些新兵蛋子真正听听枪响。子弹金贵,每人只能打三发。
靶子设在镇外的小河边。新兵们既兴奋又紧张。
赵根生平端着那支老套筒,按照教官教的,瞄准一百米外的胸靶。他深吸一口气,扣动扳机。“砰!”一声巨响,枪托重重撞在他的肩窝,一阵酸麻。远处靶子后面的土坡溅起一点尘土。脱靶了。他抿着嘴,再次瞄准,第二枪,打中了靶子的边缘。第三枪,依旧脱靶。他沉默地看着冒烟的枪口,没有说话。
张黑娃拿起分配给他的汉阳造,嘀咕道:“这玩意儿还没我的火铳好使!”他瞄准,砰一枪,居然打中了靶心附近。他得意地咧开嘴。但后面两枪却不知道飞到哪里去了。
王秀才战战兢兢地端起枪,枪声一响,他吓得一哆嗦,眼睛都闭上了,子弹自然不知道飞到了哪里。三枪打完,靶子上干干净净。
孙富贵老神在在地趴着,三点一线,砰、砰、砰三枪,虽然没像张黑娃那样蒙中靶心,但都稳稳地上靶了,成绩还算不错。他爬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土,一副“老子早就知道”的表情。
考核结果惨不忍睹。能上靶的不到三分之一,能打出像样成绩的更是凤毛麟角。
李啸川看着报上来的成绩单,脸色阴沉。李大力站在他身边,低声道:“营长,时间还是太短了,子弹也少……”
“我知道。”李啸川打断他,“但小鬼子不会等我们练好了再来。”
他走到队伍前,扬了扬手里的成绩单:“打得差,不怪你们。子弹少,枪也不好。但是,技术不行,勇气来补!到了战场上,你敢冲,敢拼,就能活下来,就能杀死敌人!从明天起,刺杀和大刀训练,加倍!”
训练更加艰苦。新兵们的怨言也渐渐多了起来。尤其是当出川的命令迟迟没有下来,只是日复一日地在这坝子上苦练时,一些人的心思开始浮动。
“天天练练练,到底啥时候去打小鬼子嘛?”
“就是,练得再好,不如真刀真枪干一场!”
“我看啊,就是上头把我们忘了……”
这种情绪在队伍里蔓延。终于,在一次晚饭时,因为饭菜质量问题(米里沙子多了点),几个二连的兵和一连的兵发生了口角,继而演变成小规模的斗殴。这次,李啸川没有简单地处罚了事。
他把所有新兵集合到打谷场上。夜色渐浓,只有几支火把在风中摇曳。
“我知道,你们累了,烦了,觉得在这里是浪费时间。”李啸川的声音在夜色中显得格外清晰,“觉得我李啸川不近人情,是个活阎王。”
下面一片寂静。
“你们想不想知道,我哥是咋个死的?”李啸川突然问道。
新兵们抬起头,有些诧异。
“我哥,李啸峰,黄埔九期的。去年,在淞沪。他们营,奉命守一个仓库。守了七天七夜。子弹打光了,就跟小鬼子拼刺刀,用牙咬。最后,全营五百多人,包括我哥,没一个活着出来。”李啸川的声音很平静,但每一个字都像锤子砸在每个人的心上。
“他们为啥子要守到死?因为他们晓得,他们多守一分钟,后面的百姓就能多撤走一些,其他的队伍就能多准备一下。”
他停顿了一下,目光扫过下面一张张年轻的脸。
“我们现在在这里吃苦,受累,就是为了到了战场上,能多守一分钟,能多杀一个小鬼子,能让自己……多一分活下来的机会!你们以为我想天天对着你们吼?我想看着你们累得像条狗?我也不想!”
他的声音陡然提高:“但是,不行!我不能!我把你们带出去,就要对你们负责!就要对你们家里的爹娘负责!现在多流汗,战时少流血!这话,是老子用我哥的命换来的!”
场中只剩下火把燃烧的噼啪声和沉重的呼吸声。
赵根生下意识地摸了摸怀里的“死”字旗。张黑娃收起了嬉皮笑脸。王秀才看着李啸川在火光下坚毅而带着一丝悲怆的侧脸,心里某根弦被拨动了。孙富贵低着头,看不清表情。
“还想内讧的,还想混日子的,现在还可以滚!”李啸川厉声道,“留下来的,就给我往死里练!练到小鬼子听到我们川军的名字就腿软!有没有这个胆子?”
“有!”这一次,回答他的是山呼海啸般的声音,带着嘶哑,却充满了力量。
第二天,训练照常进行。但气氛明显不同了。抱怨的声音少了,专注的眼神多了。拼刺时的吼声更加响亮,挥舞大刀的动作更加狠厉。
李啸川知道,这群草鞋兵的魂,正在一点点凝聚。
就在训练渐入佳境时,团部传来了命令:新兵营即日开拔,到县城集结,随大部队出川抗日。
终于要来了。消息传来,打谷场上先是一静,随即爆发出复杂的情绪。有兴奋,有激动,也有掩饰不住的恐惧和对家乡的眷恋。
李啸川看着手下这群刚刚有了点兵样子的新兵,深吸了一口气。真正的考验,现在才开始。他下达了准备开拔的命令。整个营地顿时忙碌起来,收拾简陋的行装,检查所剩无几的装备,空气中弥漫着一种紧张而悲壮的气氛。
赵根生把母亲给的“死”字旗仔细地叠好,贴身收藏。他望着川西坝子熟悉的田野和远山,看了很久。张黑娃磨着他那心爱的猎刀,嘴里念叨着要砍几个小鬼子的脑袋。王秀才在营部帮着清点物资清单,手有些发抖,不知道是因为害怕还是激动。孙富贵悄悄把自己攒下的一点咸菜干分给了同班两个年纪最小的兵。
第二天清晨,薄雾笼罩着坝子。五百五十名川军新兵,背着破烂的行李,穿着草鞋,扛着老旧的步枪和大刀长矛,在李啸川的带领下,默默地离开了小镇,踏上了通往县城的泥泞土路。镇上的百姓站在路旁,默默地注视着这支队伍,有人偷偷抹着眼泪。
队伍沉默地行进着,草鞋踩在路面上,发出沙沙的声响。前路漫漫,等待他们的,是未知的战场和残酷的厮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