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侍郎将茶盏轻轻搁在案几上,眉头微蹙:“婉婉,为父知你心思。世子确是人中龙凤,风姿卓绝。”
“可靖王府门第之高,非寻常人家可比。你也知道,那天他一口回绝了为父的提议……有些缘分,强求不得。”
叶舒婉重新低下头,思绪却不受控制地飘回到三年前,那个春光明媚的午后……
那日天朗气清,兄长叶清晏难得兴致好,带着她和叶舒窈前往京郊散心。
他早与几位相熟的公子哥约好,在京郊的跑马场射箭切磋。
马车驶出城门,沿着官道行了约莫半个时辰,便听见远处传来阵阵马蹄声与少年们清朗的笑语。
但见一片开阔的草场上,已聚了十数名公子哥,个个意气风发。
在一群锦衣华服的少年郎之中,叶舒婉一眼就看见了他。
十四五岁的少年郎,身姿已挺拔如松,一袭玄色绣暗金云纹的骑射服,衬得肩宽腰窄,双腿修长。
墨发以一根玉簪束起,几缕碎发垂在额前,非但不显凌乱,反而平添了几分不羁。
他正微微侧身,调试着一张铁胎宝弓,手指修长有力,骨节分明,动作间带着一种沉稳又利落的美感。
恰在此时,他似乎感应到注视,倏然抬眼望来。
那一瞬间,叶舒婉只觉得呼吸一滞,心跳如擂鼓。
少年的面容极其俊美,却并非那种温润的俊雅,而是棱角分明,带着刀锋般的锐利和冷峻。
剑眉斜飞入鬓,鼻梁高挺,薄唇紧抿,最慑人的是那双眼睛——深邃如寒潭,冷漠、疏离,却又有着致命的吸引力。
他只是淡淡地扫了她一眼,目光没有任何停留,仿佛她与旁边的树木、石块并无区别,随即又垂眸专注于手中的弓弦。
叶舒婉像被施了定身法,怔在原地,脸颊不受控制地烧了起来。
那一眼,让她心头小鹿乱撞,又让她感到一阵自惭形秽。
就在那时,变故陡生!
一头被圈在笼子里、准备用于炙烤的野猪不知怎的竟撞开了笼门,带着一股蛮横的野性冲了出来!
“啊——”
“快跑!”
周遭顿时陷入一片混乱,惊呼声、哭喊声此起彼伏。
原本悠闲的人群像炸开的锅,纷纷惊慌失措地退避。
叶舒婉离得不算远,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得花容失色,下意识地后退一步,脚下一绊,险些摔倒。
电光火石之间,只听“嗖”的一声破空锐响!
一道光影从她身侧掠过,带着凌厉无比的气势!
噗嗤!
利器入肉的闷响格外清晰。
众人抬眼望去,只见那支羽箭,竟精准无比地射中野猪头颅,箭尖从后脑贯穿而出,带出一蓬血雾!
那畜生哀嚎一声,庞大的身躯轰然倒地,四肢抽搐了两下便再也不动了。
一切发生在瞬息之间。
整个场地一片死寂,只剩下众人粗重的喘息声。
叶舒婉惊魂未定,下意识地看向箭矢来处。
少年已经翻身上马,手握长弓,姿态从容,没有再看那倒地的野猪一眼,只是目光冷冽地扫过负责看守野猪的侍卫:
“失职之罪,自行去领罚。”
从那一天起,那个身影,就深深烙在了叶舒婉的心里,再也无法抹去。
“婉婉?婉婉!”林氏的声音将叶舒婉从回忆中惊醒。
她猛地回神,看着面露关切的父母,再看看一直静坐在下首、仿佛事不关己的叶舒窈,一股强烈的不甘涌上心头。
她迅速垂下眼,掩去眸底所有翻涌的情绪。
再抬起脸时,已是惯常的娇柔模样,唇角还牵起一抹恰到好处的羞赧:“女儿明白。”
*
傍晚时分,整座营地笼罩在一层薄薄的雾气里。
“叶姐姐,母亲面冷心热,你不必紧张。”宋明玥亲昵地挽着叶舒窈的手臂,语气中的宽慰之意很明显。
叶舒窈微微抿唇,勉强回以一笑。
想到即将面对未来婆婆,她如何能不心弦紧绷?
这并非叶舒窈第一次见宋夫人,只不过,之前偶尔碰到,仅是依礼问安,并未过多交流。
宋夫人出身清贵,最重规矩风评,而她现在声名狼藉……
越想越紧张,叶舒窈深深吸了口气,指尖在袖中轻轻收拢。
踏入宋夫人所在的帐篷,一股清冷的檀香气味迎面扑来。
帐内布置得典雅简洁,自有一种不容亵渎的庄重氛围。
主位上的宋夫人身着暗紫色云纹褙子,发髻梳得一丝不苟,正垂眸拨弄着腕间的佛珠,并未立刻抬头看过来。
宋明玥收敛了玩笑神色:“母亲,叶姐姐来了。”
“舒窈请夫人安。”叶舒窈上前行礼,声音清柔。
宋夫人这才缓缓抬眼,目光落在她身上,带着审视的意味。
眼前的女子,打扮素净,低眉顺目,看着倒有几分温婉娴静的气韵。
这……当真是当年那个刁蛮任性、处处争先、让人暗暗摇头的小丫头吗?
宋夫人收回思绪,不疾不徐道:“我这佛珠久未擦洗,上面沾染了尘埃,你过来,帮我擦拭干净。”
说话间,将腕间那串深褐色的佛珠缓缓褪下, 放到铺有柔软锦缎的托盘上。
“是。” 叶舒窈依言上前。
立刻有丫鬟端来铜盆,棉布等物。
叶舒窈净了手,取过棉布,在水中浸湿,又轻轻拧干,方拿起那串佛珠,开始轻柔地擦拭。
她在庵堂做惯了活儿,手指还算灵巧,倒不觉有什么难度。
宋夫人静静看着她的动作,突然开口道:“擦拭佛珠,心要静,手要稳。这串珠子是大师留下的古物,最忌沾染俗世浊气。”
“是,舒窈明白。” 叶舒窈轻声应着,动作愈发小心。
然而,对方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明显的挑刺:“力道不对。太重了,是对佛不敬;太轻了,便是敷衍。”
叶舒窈调整着手上的力度,尽量不轻不重。
佛珠上的纹路繁复,她耐心地一点点清理着积灰。
宋夫人极其信佛,家中还设有小佛堂,常年供奉,对这类物件最是虔诚不过。
帐内一时安静下来,只余细微的摩擦声。
宋夫人的目光扫过叶舒窈全身,唇角浮起一丝若有似无的笑:“你如今的打扮,倒是素净了许多。”
“记得往年,你衣饰极尽华丽,势要将其他闺秀都比下去呢!”
“年少时偏爱浮华,如今倒喜欢素雅些。”叶舒窈面色如常。
宋夫人的目光转向一旁的案几上,那里置着一个白瓷瓶,里面插着几支明黄色野花。
她别有深意道:“那是金莲花,看起来,很像荷花。”
“不知情的,还当是什么名贵品种,却不知这花在岚山漫山遍野地开着。”
“到底是形似而非真品,哪比得过扎根清波、姿态高洁的莲花。”
叶舒窈好像没听懂宋夫人言语间的暗讽,仍低头细心地擦拭佛珠。
虽然很像却不是真品……很明显,是影射她并非真正的千金小姐。
野花又如何?
金莲花不似莲花偏爱温暖湿润,只能生长在池塘、湖泊等静水环境中。
它可以生长在高山草甸,也可以生长在岩石缝隙,还可以生长在雪原沙漠,即便环境再恶劣,也能以顽强的生命力绽放。
而那些暖房里娇养的名贵花卉,一旦离了舒适的照料,一夜之间便会凋零枯萎。
叶舒窈望着花瓶中簇簇明艳的金莲花,突然想起一首古诗。
仙葩生朔漠,当暑发其英。
色映金沙丽,香芬玉井清。
倚风无俗艳,含露有新荣。
试植天池侧,芙蕖敢擅名。
这咏的,不正是金莲花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