逐鹿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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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那一夜,石娃几乎没睡。

他躺在炕上,睁着眼睛看房梁。月光从窗纸的破洞照进来,在地上投出一个个光斑。光斑随着月亮的移动慢慢挪,从炕沿挪到地上,从地上挪到墙根。他数着那些光斑,一个,两个,三个……数到十七个时,听见爹起来了。

老石点起煤油灯。灯焰很小,黄豆那么大,在黑暗里颤巍巍地跳。他把灯放在炕沿上,从柜子里拿出那件蓝布棉袄——是石娃要带走的,已经补好了所有的破洞,洗得干干净净,叠得方方正正。

但他没有把棉袄放进包袱。而是重新展开,铺在炕上,拿起针线。

石娃侧过头看。

爹的手在灯光下显得很糙,手指关节粗大,指甲缝里嵌着洗不掉的黄土。但拿针的动作很稳,一针,一线,缝得仔细。他缝的是夹层——棉袄的里子和面子之间,有一层薄薄的棉花,棉花和面子之间,有无数个小小的夹层。那是他以前教石娃藏钱的地方。

现在,他在每一个夹层里都塞了钱。

石娃看见爹从怀里掏出那个布包——是装家里所有钱的布包。里面的钱不多,毛票,分币,最大的是一张五块的,已经磨得发毛了。爹数出十块钱,五块的那张,加上五张一块的。他把这些钱分成十几份,有的夹层塞一张一块的,有的塞几张毛票,有的塞几个分币。

塞完了,他用针线把夹层的口子缝上。针脚很密,像蚂蚁排队。缝完一处,用手拍拍,听听声音,确定钱不会掉出来。然后缝下一处。

石娃的眼睛湿了。

他知道家里一共就十三块七毛五。爹给了王叔十块,加上鸡和鸡蛋,算是送了礼。剩下的三块七毛五,爹全都塞进了棉袄的夹层里。一分没留。

“爹,”他轻声说,“你别都给我……”

老石没抬头,继续缝:“你出门在外,用得着。”

“那家里怎么办?”

“家里有我在。”

石娃不说话了。他想起爹跪在雪地里的样子,想起爹挖地衣的样子,想起爹把糊糊分给弟妹自己喝汤的样子。家里有爹在,爹会饿着,会冻着,会累着,但不会说。

棉袄的夹层都缝完了。老石拿起棉袄,对着灯光照。灯光透不过厚厚的棉布,但能看见一些细小的凸起——是钱在夹层里鼓起来的小包。他用手一个个摸过去,确认每一个都在。

然后,他做了一件让石娃更难受的事。

他脱下自己身上的棉袄——那件穿了不知道多少年、补丁叠补丁的棉袄,翻过来,里子朝外。里子已经破得不成样子了,补了又补,补丁的布各种颜色都有:灰的、蓝的、黑的、军绿的,像一块百衲衣。但棉袄的外面,却是新的——是去年用卖货郎担的钱扯的蓝布,虽然洗得发白了,但完整,没有补丁。

石娃突然明白了。

爹一直穿着这件棉袄,里子破了自己补,补了又破,破了再补。但外面永远保持整洁,保持“新”。因为他要出门,要见人,要维持那点可怜的体面。就像他跪在雪地里借粮,也要把腰挺直一点;就像他在“打办”面前低头,也要把衣服拍干净。

现在,爹把这件棉袄也放进包袱。

“这件你也带上。”老石说,“两件换着穿。冷了就都穿上。”

石娃的眼泪涌出来。他想说不要,想说爹你留着,但话堵在喉咙里,说不出来。他只能看着爹把两件棉袄叠好,用布包起来,系紧。

收拾完棉袄,老石又从柜子底层摸出一样东西。

是弹弓。

石娃的那把弹弓,槐木杈,医用胶管,牛皮兜。自从黑子死后,他就再也没碰过。爹把它收了起来,藏在柜子最底下,用布包着。

现在爹把它拿出来了。

弹弓在灯光下泛着暗沉的光。槐木杈被手汗浸得油亮,皮筋已经有些老化,出现了细小的裂纹,牛皮兜的边缘磨得起了毛。爹用手摸了摸弹弓,然后从针线筐里拿出一块碎砂石。

他开始磨弹弓。

不是磨尖,是磨光。把槐木杈上所有的毛刺、棱角、不平整的地方,一点一点磨平。砂石摩擦木头,发出“沙沙”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木屑簌簌地落下来,落在炕席上,落在爹的裤腿上。

石娃看着。他想起两年前,自己躲在麦秸垛后面,用这把弹弓瞄准黑子的耳朵。想起石子飞出去的声音,想起黑子嘶鸣,想起血,想起自己呕吐。那之后,他再也没碰过弹弓。他觉得那上面沾着血,沾着罪。

但爹现在在磨它。磨得很仔细,很耐心。每一个角落都磨到,直到整个弹弓光滑圆润,握在手里不扎手。

磨完了,爹又拿出一截红布条——不知道从哪里找来的,褪色了,但还能看出是红的。他把红布条缠在弹弓的把手上,缠得很紧,一圈一圈,最后打了个结。

然后,他把弹弓放进包袱,塞在两件棉袄中间。

“爹,”石娃终于忍不住,“带这个干啥?”

老石看了他一眼:“防身。”

“我不会再用它打……”

“不是让你打人。”老石打断他,“是让你记着。”

“记着啥?”

“记着你是从哪儿来的。”老石说,“记着你做过啥,悔过啥,发过啥誓。记着黄土地,记着饿,记着你爹你娘。”

石娃懂了。这把弹弓不是武器,是记忆。是他过去十四年的浓缩:顽劣,冲动,悔恨,成长。爹把它磨光了,缠上红布,让它从一个伤人的东西,变成一个护身的东西。

他点点头,眼泪又出来了。

天快亮时,弟妹们醒了。

他们还不知道石娃要走——老石没告诉他们,怕他们哭闹。但孩子们敏感,感觉到气氛不对。大妹坐起来,揉着眼睛:“爹,哥,你们咋不睡?”

老石说:“睡不着。你们睡。”

但大妹不睡了。她爬下炕,走到石娃身边,挨着他坐下。二妹和小弟也醒了,挤过来。四个孩子挤在一起,在黎明前最深的黑暗里,依偎着。

“哥,”大妹小声问,“你是不是要走了?”

石娃一愣:“你怎么知道?”

“我听见王叔跟人说的。”大妹说,“说你要去新疆,很远。”

二妹一听就哭了:“哥不走!哥不走!”

小弟也跟着哭,虽然他还不太明白发生了什么,但看见姐姐哭,他也哭。

老石没说话,只是摸了摸小弟的头。石娃把弟妹们搂紧,说:“哥去挣钱,挣了钱回来,给你们买白面馍,买糖,买新衣服。”

“我不要馍,我要哥。”二妹哭着说。

石娃的眼泪又下来了。他想起娘死的时候,二妹也是这样哭,说“我要娘”。现在他要走了,二妹又说“我要哥”。这个家,总是在失去。

大妹没哭。她十二岁了,懂事些。她擦擦眼泪,说:“哥,你去吧。我照顾爹,照顾弟妹。”

石娃看着她,想起两年前,她还是个只会哭的小丫头。现在,她已经会说“我照顾”了。时间过得真快,人长得真快。

“好。”石娃说,“你在家,听爹的话。”

“嗯。”大妹点头,用力点头。

天边泛起了鱼肚白。黑暗开始褪去,屋里的轮廓渐渐清晰。老石站起来,说:“该走了。”

走出屋门,石娃愣住了。

露水很重。

不是一般的重,是那种谷雨时节特有的、浓得化不开的露水。院里的草叶上、土路上、柴垛上,全都铺着一层密密麻麻的水珠,在微光里泛着银。空气湿漉漉的,吸一口,凉到肺里。

更让石娃愣住的是,爹没有扫露水。

那把草帚子还靠在墙边,湿漉漉的,沾着昨天的泥。爹从它旁边走过,看都没看一眼,径直走向院门。

石娃跟在后面。他踩在露水上,脚下一滑,差点摔倒。露水浸湿了鞋,冰凉的感觉从脚底窜上来。他想起这两年,每天早晨,爹都会扫出一条三尺宽的干路,让他走起来轻快些。

今天,爹没扫。

他回头看了一眼草帚子,又看看爹的背影。爹走得很慢,背驼着,脚步沉重。石娃突然明白了——爹不扫露水,是因为从今天起,路得他自己走了。没有干路,只有湿路。没有轻快,只有沉重。

但他得走。

他跟上爹,踩着一路的露水,走向村口。

村口的老槐树下,王老汉已经等在那里了。

他牵着一头驴——是后来换的那头灰驴。驴背上搭着个破鞍子,鞍子上绑着个小包袱,是石娃的行李。

“来了?”王老汉说。

“来了。”老石说。

没有多余的话。王老汉把驴缰绳递给石娃:“骑上去。我送你到公社。”

石娃接过缰绳,却没动。他转头看爹。

爹站在槐树下,背靠着树干。晨光从东边照过来,照在他脸上,那些皱纹在光里显得更深了。他的眼睛看着石娃,眼神复杂——有不舍,有期待,有骄傲,有担忧,还有石娃看不懂的很多东西。

“爹,”石娃说,“我走了。”

老石点点头:“走吧。”

石娃想再说点什么,但说不出来。他有很多话想说:记得吃饭,记得加衣,记得别太累,记得……但他知道,说再多也没用。爹会答应,但不会照做。爹就是这样的人,永远把好的留给别人,苦的留给自己。

他咬了咬牙,翻身骑上驴背。驴不高,但他骑上去还是有点费劲。坐稳了,他最后看了爹一眼。

爹还是那个姿势,靠着槐树,看着他。像一截树桩,钉在那里。

“走了。”王老汉拍了拍驴屁股。

驴迈开步子,向前走。

六、三次回头

石娃回头了三次。

第一次回头,走了不到十步。

他回头,看见爹还站在槐树下,一动不动。晨光更亮了,把爹的身影照得清清楚楚。爹的背驼着,手垂在身体两侧,眼睛看着他。风吹过,槐树的叶子哗啦啦响,几片叶子落下来,落在爹的肩上,爹没拂去。

石娃的眼泪涌出来。他赶紧转过头,用力抹掉。

第二次回头,走了一里地。

已经看不见村子了,只能看见黄土塬的轮廓,和塬上那棵老槐树。槐树下还有一个小黑点,是爹。那么小,那么远,像一粒芝麻贴在黄土上。但石娃知道,爹还在那里,还在看着他。

他想喊,想挥手,但喉咙像被什么堵住了,手也抬不起来。他只能看着,看着那个小黑点越来越小,越来越模糊。

王老汉走在旁边,说:“别看了。越看越舍不得。”

石娃点点头,但眼睛还是盯着那个方向。

第三次回头,上了塬顶。

这是最后能看见村子的地方。再往前走,就要下坡,下了坡,就什么都看不见了。

石娃拉住缰绳,让驴停下。他转过身,站在塬顶上,向远处望。

村子在晨雾里,朦朦胧胧的,像一幅淡墨画。土坯房低低地趴着,烟囱冒着炊烟——是早起的人家开始做早饭了。打谷场上空荡荡的,麦秸垛像几个蹲着的巨人。老槐树还在那里,树下那个小黑点,还在。

爹还在。

石娃的眼泪又下来了。这次他没擦,任由它们流。流到嘴里,咸的,苦的,像地衣汤的味道。

他想起很多事。想起爹扫露水的背影,想起爹在雪地里跪着的膝盖,想起爹缝衣服时颤抖的手,想起爹说“路得自己扫”。这些画面在他脑子里转啊转,最后都化成了远处那个小黑点。

那个小黑点,是他的根。

“走吧。”王老汉说,“再不走,天黑前到不了公社。”

石娃点点头。他最后看了一眼,然后转过身,狠狠拍了一下驴屁股。

驴快步跑起来,下了坡。

村子看不见了。槐树看不见了。爹看不见了。

只有黄土地,在身后铺开,无边无际,像一张巨大的、破旧的席子。

去公社的路很长。

石娃骑在驴背上,颠簸着。驴走得不快,一步一晃,晃得他头晕。但他没说话,只是盯着前方。前方是黄土路,弯弯曲曲,一直延伸到天边。天边是灰蒙蒙的,云层很厚,像要下雨。

王老汉走在他旁边,也不说话。两个人都沉默着,只有驴蹄踏在黄土上的“哒哒”声,和风吹过路旁麦田的“哗哗”声。

走了约莫一个时辰,石娃突然开口:“王叔。”

“嗯?”

“我爹……会好好的吧?”

王老汉看了他一眼,叹了口气:“你爹那个人,你放心。他会把自己照顾好——至少在你回来之前。”

“我会回来的。”石娃说,声音很坚定。

“那就行。”王老汉说,“你记得回来,你爹就有盼头。”

石娃点点头。他看着前方,路还很长,但他心里有个念头越来越清晰:他要回来。不管新疆多远,不管多苦,他都要回来。回到这片黄土地,回到爹身边,回到这个饿了他十四年、也养了他十四年的地方。

又走了一段,王老汉说:“歇会儿吧。”

他们在路边的土坎上坐下。王老汉从怀里掏出两个馍,递给石娃一个。馍是黑面的,硬邦邦的,但石娃接过来,大口吃起来。他吃得很香,因为知道,从今天起,每一口饭都要靠自己挣了。

吃完馍,王老汉说:“石娃,你爹让我带句话。”

“啥话?”

“他说,去了那边,别怕苦,别怕累。但有一条:别学坏。”王老汉看着他,“你爹说,咱们穷,但不能坏。穷是一时的,坏是一辈子的。”

石娃想起娘的话:“不能穷了骨气。”想起瞎老五的话:“规矩是死的,人心是活的。”想起和尚的话:“你身上有煞气,也有佛缘。”

这些人的话,现在都融在一起,成了爹的这句话:别学坏。

“我记住了。”石娃说。

中午时分,到了公社。

公社比村里大得多,有砖房,有商店,有卫生院,还有一辆破旧的吉普车停在院子里。王老汉带着石娃来到公社办公室,找到管招工的人。

那人是个中年干部,穿着中山装,戴着眼镜,坐在办公桌后面看文件。王老汉上前,递上烟——是特意买的,一包“大前门”,平时舍不得抽。干部接过,看了看,放在桌上。

“什么事?”

“送孩子报名,石油队招工。”王老汉说。

干部打量了一下石娃:“多大了?”

“十四。”石娃说。

“身份证。”

石娃愣住了。他没有身份证,村里人都没有。王老汉赶紧说:“同志,乡下孩子,没办那个。有户口本。”

他从怀里掏出户口本,石娃家的户口本。干部翻开看了看,又看看石娃:“石娃?”

“嗯。”

“真名就叫石娃?”

“嗯。”

干部皱皱眉:“这名字……算了。身体怎么样?有没有病?”

“没病。”石娃说,“能干活。”

干部让他站起来,走了几步,又让他伸胳膊伸腿。检查完了,说:“行吧。填个表。”

他拿出一张表格,让石娃填。石娃接过,看着那些格子,愣住了——他不认识几个字。王老汉赶紧说:“同志,孩子认字不多,我帮他填?”

干部看了他们一眼,叹了口气:“我来吧。”

他问,石娃答。姓名:石娃。年龄:十四。籍贯:xx省××县××公社××大队。家庭成分:贫农。文化程度:文盲(扫盲班学了一点)。有没有疾病:无。

填完了,干部盖章,然后说:“三天后,来这里集合,统一坐车去县里,再从县里坐火车去新疆。带好行李,带上干粮。路上要走七八天,自己准备。”

石娃点头:“知道了。”

从办公室出来,王老汉说:“成了。三天后,我来送你上车。”

石娃说:“不用了王叔,我自己能行。”

王老汉看着他,拍拍他的肩:“长大了。”

回去的路上,只有石娃一个人。

王老汉要去办别的事,让他自己骑驴回去。石娃骑着驴,走在来时的路上。下午的太阳很毒,晒得黄土路发烫,热气从地面蒸上来,晃得人眼花。

但他骑得很稳。

路过那个土坎——上午歇脚的地方,他停了一下。土坎上还留着他们坐过的痕迹,和吃剩的馍渣。他想起王老汉的话,想起爹的话,想起自己说的“我会回来的”。

然后他继续走。

走到塬顶——第三次回头的地方,他又停了一下。站在塬顶上,向村子方向看。村子还是那么远,朦朦胧胧的,像在梦里。但他知道,爹在那里,弟妹在那里,娘在那里。那里是他的家,不管走多远,都是。

他看了很久,然后转身,下坡。

这次,他没回头。

回到家,天已经黑了。

弟妹们围上来,问东问西。石娃一一回答:报了名,三天后走,去新疆,很远,但能吃饱。弟妹们听着,有的哭,有的不吭声。大妹说:“哥,我给你做了双鞋。”

她拿出一双布鞋,自己纳的底,自己缝的帮,针脚歪歪扭扭,但很结实。石娃接过,试了试,大小正好。

“谢谢。”他说。

大妹笑了,笑里有泪。

晚上,老石做了一顿相对丰盛的饭——煮了红薯,炒了野菜,还煮了两个鸡蛋。鸡蛋是跟邻居借的,答应以后还。一家人围坐在炕上,安静地吃。没人说话,只有吃饭的声音。

吃完饭,老石说:“早点睡。明天开始,收拾东西。”

石娃躺下,却睡不着。他睁着眼睛,看着房梁。月光还是从那些破洞照进来,光斑还是在地上挪。但今天,他觉得那些光斑不一样了——它们好像在告别,在说:你要走了,以后看不到了。

他侧过头,看爹。爹也没睡,睁着眼睛,看着屋顶。

“爹。”石娃轻声叫。

“嗯?”

“我会回来的。”

老石沉默了一会儿,说:“知道。”

“我会挣很多钱,回来盖砖房,让你和弟妹住。”

“好。”

“我会……”

“睡吧。”老石打断他,“明天再说。”

石娃不说了。他闭上眼睛,但脑子里全是画面:新疆的戈壁,石油队的帐篷,陌生的工友,漫长的旅途。还有爹,站在槐树下,看着他。

他在那些画面里,慢慢睡着了。

三天后的清晨,石娃要走了。

天还没亮,他就起来了。穿上那件蓝布棉袄——夹层里塞满了钱,沉甸甸的。背上包袱,里面有两件棉袄,一双鞋,几个馍,还有那把缠着红布条的弹弓。

老石也起来了,但没扫露水。露水还是很重,院子里白茫茫一片。父子俩站在院里,对视。

“都收拾好了?”老石问。

“好了。”

“钱放好了?”

“放好了。”

“弹弓带了?”

“带了。”

一问一答,像在核对清单。但其实都在说别的话:我舍不得你,你要保重,我会想你。

最后,老石说:“走吧。”

石娃点点头,转身走向院门。走到门口,他停了一下,回头看了一眼。爹还站在院里,背驼着,手垂着,眼睛看着他。晨光微曦,照在爹脸上,那张脸很平静,但眼睛里有光在闪。

石娃咬咬牙,推开门,走出去。

门外是黄土路,露水很重,没扫。他踩上去,湿了鞋,凉了脚。但他没停,一直走,走向村口。

走到村口老槐树下,他停住,转身。

爹没有跟来。院子里空荡荡的,只有那把草帚子还靠在墙边。

石娃站了一会儿,然后转身,继续走。

这次,他真的走了。

走出村子,上了塬。

石娃站在塬顶上,最后一次回头看。

村子在晨雾里,安静,沉默。土坯房,老槐树,打谷场,麦田,全都笼罩在一层淡青色的雾气里,像一幅褪了色的年画。那么熟悉,那么陌生。

他想起这十四年,在这片黄土地上,饿过,哭过,恨过,也爱过。偷过蛋,骗过饭,打过驴,跪过雪地。学过认字,学过要饭,学过挖地衣。现在,他要走了,去一个很远的地方,一个据说能吃饱的地方。

但他知道,有些东西带不走。

比如饿。

那种从胃底漫上来的、像一只手拧着的感觉,已经刻在身体里了。不管走多远,吃多饱,它都会在。在某个深夜,某个清晨,某个恍惚的瞬间,突然冒出来,提醒他:你从哪儿来,你是谁。

石娃摸了摸胃。那里空空的,但不只是空。还有别的东西,沉甸甸的,像塞了一块石头。

是记忆,是牵挂,是承诺。

他深吸一口气,转过身,面向远方。

路在脚下,很长,很远。但总要走的。

他迈开步子,向前走。

黄土地在身后铺开,无边无际,像一个巨大的怀抱,又像一个巨大的牢笼。

饿,还在胃里沉着。

但除了饿,还有别的。

比如爹扫露水的背影,娘咳血的手帕,秀莲堆尖的饭碗,小武威教认字的耐心,和尚说的佛缘,黑子死前的眼神,雪地里的膝盖,夹层里的钱,磨光的弹弓,缠的红布,不扫的露水,槐树下的身影,三次回头,和那句“路得自己扫”。

所有这些,都沉在胃里,和饿在一起。

陪他走很远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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