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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艺术节剧本征集的截止日期,像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日期在教室后墙的黑板上一天天减少。

林初夏的脚踝恢复得比预想中慢。韧带扭伤带来的不仅是疼痛,还有一种无力感——她无法长时间站立行走,大部分课间只能坐在座位上,看着其他同学在走廊里谈笑穿梭。陆星辰每天会帮她打水,扶她去洗手间,下午放学后也会多留一会儿,帮她整理笔记和作业。

但比身体上的不便更让她焦虑的,是那份只写了开头几行字的剧本。

《迷雾中的和弦》。这是她暂定的标题。一个发生在音乐厅后台的推理故事:一支学生乐队在演出前夜,首席小提琴手的琴弓不翼而飞,演出迫在眉睫,而乐队成员们各怀秘密。她想探讨的是,在集体荣誉与个人私心之间,人们会如何选择。

构思很清晰,但真正落笔时,那些对话和场景却变得僵硬苍白。她写了一段又一段,又删掉一段又一段。废纸篓里很快堆满了揉成团的稿纸,每一个纸团都像一个无声的嘲讽,嘲笑着她的不自量力。

“还在改?”

晚自习的课间,陆星辰从物理竞赛辅导班回来——尽管选了文科,但他依然被王老师要求参加部分理科竞赛培训,理由是“保持思维优势”。他额发微湿,带着秋夜的凉意,在她旁边坐下。

初夏把面前写得密密麻麻又涂改得乱七八糟的稿纸往自己这边收了收,有些难堪:“写不出来。感觉……很幼稚。”

陆星辰没说话,只是伸出手。初夏迟疑了一下,还是把那沓稿纸递了过去。

他看得很认真。教室顶灯的白光落在他低垂的睫毛上,在眼下投出两小片扇形的阴影。他的目光随着字句移动,偶尔停顿,手指无意识地轻轻敲击桌面。初夏屏住呼吸,像是等待审判。

大约五分钟后,他抬起头,将稿纸递还。

“不是幼稚。”他说,语气平静,“是太紧了。”

“太紧?”

“你想表达的东西太多:人性挣扎、集体荣誉、个人秘密、还有那个推理内核。但你在有限的篇幅里,把每一句台词都当成哲学宣言来写。”他拿起笔,在稿纸边缘空白处快速画了几笔,是一个简单的人物关系图,“你看,你的角色在说话时,更像是在发表演讲,而不是在‘对话’。他们不像是活生生的人,更像是你思想的传声筒。”

他的话尖锐,却一针见血。初夏看着自己那些矫揉造作的台词,脸颊发烫。

“那……怎么办?”她声音干涩。

“让角色活起来。”陆星辰说,眼睛微微发亮,“给他们小动作,口头禅,独特的说话节奏。让他们的对话里有试探,有隐瞒,有言外之意。推理的部分可以保留,但得藏在日常对话下面,像水下的暗礁,不能全都浮在水面上。”

他随手在稿纸背面写了几句示范:

原句(小提琴手A): “琴弓丢失关乎整个乐团的荣誉,我们必须坦诚相待,找出真相。”

修改(陆星辰写): A反复擦拭自己的琴弦(紧张的小动作),眼睛不看任何人:“我的备用琴弓……其实上周就断了。我没说,因为觉得丢人。”(言外之意:我有隐瞒,但我有理由,而且我并非唯一有秘密的人。)

只是寥寥几笔的改动,一个紧张、自尊心强、又带着狡黠的角色形象立刻跃然纸上。

初夏看着那几行字,心里某个堵塞的地方仿佛被疏通了一角。她抬头看向陆星辰,他正看着她,浅褐色的眼睛里没有评判,只有一种纯粹的、对解决问题的专注。

“我……我再试试。”她说,重新拿起了笔。

“今晚别熬太晚。”陆星辰站起身,“明天放学后,如果你愿意,我们可以一起讨论。我正好有些关于舞台调度的想法。”

初夏点点头。看着他收拾书包离开教室的背影,她心里那点因写作受挫而生的沮丧,悄悄被一种新的、微弱但清晰的期待取代。

第二天放学后,教室很快空了下来。夕阳把最后一抹金红涂抹在玻璃窗上,室内光线温暖而柔和。初夏和陆星辰挪到靠窗的那排座位,面对面坐下,中间摊开着那份被涂改得面目全非的剧本初稿。

“先从人物小传开始。”陆星辰拿出一本崭新的笔记本,翻开第一页,“把你对每个角色的设想,哪怕是最零碎的,都写下来。外貌,性格,家庭背景,和乐队其他人的关系,还有——他们最想要什么,最害怕什么。”

初夏依言开始写。起初有些滞涩,但在陆星辰偶尔的提问和引导下,笔尖渐渐流畅起来。她为那个丢失琴弓的小提琴手赋予了单亲家庭的背景,对音乐既热爱又自卑;为乐团指挥设计了完美主义下的控制欲;为默默无闻的打击乐手加入了暗恋小提琴手的隐秘心事……

“很好。”陆星辰看着逐渐丰满起来的人物设定,点了点头,“现在,让他们说话。不是说你预设的‘主题台词’,而是让他们基于自己的性格和此刻的情境,去对话。你来写小提琴手和打击乐手在琴房单独相处的那场戏。”

初夏深吸一口气,尝试进入角色的内心。她写下小提琴手因为琴弓丢失而焦躁的抱怨,写下打击乐手笨拙的安慰和欲言又止的试探。写完后,她忐忑地推给陆星辰看。

他看得很仔细,然后用笔在其中一行划了线:“这里,打击乐手说‘我相信你’。太直白了。试试让他做点什么,而不是说出来。比如——”他略一思索,提笔在旁边空白处写道:打击乐手默默把自己的备用鼓槌递过去,虽然明知没用,但这是他唯一能提供的“武器”。

一个动作,胜过千言万语。初夏看着那行字,心里涌起一阵奇异的触动。她忽然意识到,写作不仅仅是组织文字,更是捕捉那些无法言说的、细微的情感流动。

他们就这样一句一句地打磨。陆星辰有着惊人的洞察力和结构感,他能一眼看出情节的逻辑漏洞,能提出让对话更生动、更富有张力的修改建议。但他从不越俎代庖,总是引导初夏自己去想、去改。有时为一个词、一个语气反复推敲,时间在专注中悄然流逝。

窗外的天色不知不觉暗了下来。陆星辰起身开了灯,白炽灯的光瞬间洒满课桌。他们叫了外卖,在教室里简单解决了晚饭,然后继续。

当写到剧本中段,小提琴手在压力下几近崩溃,对着空荡荡的音乐厅独白时,初夏卡住了。她想要表达那种被期望压垮、对自身价值产生怀疑的孤独感,但写出来的句子总是隔着一层。

“这里……”她咬着笔杆,眉头紧锁。

陆星辰放下自己正在梳理的时间线草稿,看向她卡住的那一页。他沉默了片刻,忽然问:“你脚受伤那天,在医务室,疼得最厉害的时候,你在想什么?”

初夏愣了一下,回忆起那种尖锐的疼痛和随之而来的无助:“想……为什么这么倒霉?会不会好不了?耽误学习怎么办?还有……有点怕。”

“怕什么?”

“怕……成为别人的负担。”她低声说,这是她当时没有说出口的念头。

陆星辰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几秒,然后移回稿纸:“让角色也‘怕’。怕让乐团失望,怕承认自己的备用琴弓早就坏了是种无能,怕自己一直以来的努力其实毫无价值。把那种‘怕’写出来,不用修饰,就写最真实的那种感受。”

初夏握紧了笔。她不再试图去寻找华丽的辞藻或深刻的比喻,而是闭上眼睛,重新触碰脚踝受伤时那个脆弱又焦躁的自己。然后她落笔:

(小提琴手面对空荡荡的观众席,声音很轻,像在自言自语)

“有时候我觉得,我拉的每一个音符,都像在向一个深渊里投石子。我等着听回响,等了这么多年,却只听见自己的脚步声,越来越空,越来越慌。”

(停顿)

“他们都说我是乐团的希望。可如果连自己的琴弓都看不住,我还能握住什么?”

写完后,她长长舒了一口气,感觉像是把心里某种沉重的东西卸下了一部分。她把稿纸推过去。

陆星辰静静地看着那段独白,看了很久。教室里只有日光灯镇流器细微的嗡嗡声。然后,他抬起头,看向她,眼神里有一种初夏读不懂的复杂情绪。

“很好。”他说,声音比平时更低哑一些,“这句‘还能握住什么’,特别好。”

他拿起笔,在下面添了一句舞台提示:(灯光聚焦在小提琴手微微颤抖的、空握的右手上,持续五秒,然后暗下。)

只是一个简单的提示,却让整个场景的感染力倍增。初夏看着那句提示,又看看陆星辰专注的侧脸,心里某个角落,悄然塌陷了一小块。

剧本的修改进入最后也是最关键的部分——真相揭露。初夏设计的凶手是那个沉默寡言的乐团管理员,动机是女儿因乐团竞争压力过大而抑郁退学,他想用这种方式“毁掉”这个他认为扭曲了音乐本质的地方。

但如何让揭晓过程既出人意料又合乎逻辑,成了难题。他们争论了几种方案,都不满意。时间越来越晚,窗外早已漆黑一片,整栋教学楼仿佛只剩下他们这间亮着灯的教室。

“或许我们思路错了。”陆星辰忽然说,他靠在椅背上,揉了揉发酸的后颈,“凶手不一定需要那么强烈的‘复仇’动机。有时候,破坏仅仅源于一种更日常的……嫉妒,或者不甘。”

“比如?”初夏追问。

陆星辰思索着,手指无意识地在桌面上敲击着节奏:“比如,管理员自己年轻时也曾梦想成为乐手,却因天赋所限只能做后勤。他看着这些才华横溢却不懂珍惜的学生,日复一日,那种压抑的不甘慢慢发酵。他偷走琴弓,不是想毁掉演出,而是想制造一场混乱,让这些‘天之骄子’也尝尝计划被打乱、束手无策的滋味。然后在最后时刻,‘意外’找到琴弓,成为拯救演出的英雄——那一刻,他不再是背景板,而是焦点。”

这个动机更微妙,更贴近人性中那些灰暗的褶皱。初夏眼睛亮了起来:“这样最后揭露时,冲击力会更强!不是非黑即白的善恶,而是一种可悲又可叹的扭曲……”

“对。而且,”陆星辰补充,“可以在剧本里埋一些伏笔。比如管理员总会默默擦拭那些闲置的乐器,比如他看首席小提琴手练琴时的眼神特别复杂……”

思路一旦打开,修改就变得顺畅起来。他们沉浸在创作的世界里,忘记了时间。直到保安巡逻的手电筒光晃过教室窗户,传来礼貌的催促声,两人才惊觉已经快晚上十点了。

匆匆收拾好东西,锁好教室门,走在寂静无人的校园里。秋夜的风已经带了寒意,吹得路边的梧桐树哗哗作响。路灯把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时而重叠,时而分开。

“今天……谢谢你。”初夏抱着装满稿纸的书包,轻声说,“没有你,我可能早就放弃了。”

“是你自己写得好。”陆星辰走在她外侧,语气平静,“我只是帮忙梳理。”

“不只是梳理。”初夏摇头,“你让我看到了……写作的另一种可能。不只是讲述故事,更是理解人。”

陆星辰的脚步微微顿了一下。他侧过头看她,路灯的光从他头顶洒下,让他脸上的表情有些模糊。

“你也让我看到了,”他缓缓地说,“理科思维之外的世界。那些细微的情感,复杂的动机,人与人之间看不见的联结……这些东西,同样严谨,同样迷人。”

他的话语像夜风一样,轻轻拂过初夏的心头。她抬起头,对上他的目光。在昏暗的光线下,那双浅褐色的眼睛显得格外深邃,里面映着路灯的光点,也映着她的身影。

就在这个静谧得能听见彼此呼吸声的时刻,陆星辰的手机突兀地震动起来。

他皱了皱眉,掏出手机。屏幕的光照亮了他的脸,初夏看见他瞥见来电显示时,眉头蹙得更紧,嘴角那点温和的弧度瞬间消失。是那个没有存名字的境外号码。

他按了静音,把手机塞回口袋。但震动声仿佛还在空气中残留着余韵,打破了刚才那份难得的、心意相通的宁静。

“你父亲?”初夏试探地问。

“嗯。”陆星辰的声音重新变得平淡,甚至有些冷硬,“不用管。走吧,我送你到校门口。”

剩下的路,两人都没再说话。那通未接来电像一道无形的屏障,隔开了刚刚因为共同创作而靠近的距离。初夏看着陆星辰紧绷的侧脸轮廓,想起他提到父亲时那种混合着疏离与压抑的神情,心里泛起一丝细微的疼。

走到校门口,林母推着自行车等在老地方。看见他们出来,连忙迎上。

“怎么弄到这么晚?饿不饿?”林母心疼地看着女儿,又对陆星辰感激地道谢,“又麻烦你了,星辰同学。快回家吧,太晚了。”

陆星辰礼貌地告别,转身走入夜色。初夏坐上自行车后座,看着他的背影迅速被黑暗吞没,心里空落落的。

回到家,洗漱完毕躺在床上,初夏却毫无睡意。她打开台灯,拿出今晚修改好的剧本稿纸,一页页翻看。那些字句间,不仅有她的笔迹,还有陆星辰飞扬的批注、勾勒的线条、补充的对话。每一处修改,都记录着几个小时里那些思维的碰撞和灵感的火花。

她翻到小提琴手独白的那一页,看着他添加的那句舞台提示:(灯光聚焦在小提琴手微微颤抖的、空握的右手上……)

当时他写下这句话时,眼神是怎样的?她忽然很想问,他是不是也曾有过那种“空握”着什么、却什么也握不住的感觉?

手机屏幕在枕边亮了一下。她拿起来,是陆星辰发来的短信。

“到家了。剧本最后那场对峙戏,我想到一个灯光切换的细节,明天说。早点睡。”

简洁,直接,却让初夏的心跳漏了一拍。她盯着那行字,仿佛能透过屏幕看到他此刻或许正坐在书桌前,还在思考着剧本的样子。

她回复:“好。你也早点休息。谢谢今天。”

发送成功后,她握着手机,久久没有放下。窗外的城市安静下来,只有远处偶尔传来的夜班车驶过的声音。台灯的光晕温暖地笼罩着摊开的稿纸,那些字句在光下仿佛有了生命。

在这个深秋的夜晚,一份共同创作的剧本,像一座隐秘的桥梁,连接了两个原本各自孤独的世界。而在桥的另一端,某种比友情更深刻、比爱情更复杂的情感,正在无声地滋长。

它尚未被命名,却已无法忽视。

【第八章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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