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作室接到第四个咨询电话时,张二狗正蹲在地上,用胶水小心翼翼地粘他那条破了的裤子。
电话是林默接的。对方是个声音疲惫的中年女人,语速很快,带着浓重的地方口音,大意是儿子最近行为古怪,学校老师建议看心理医生,但有个朋友悄悄说可能是家里风水不对。
“我们收费……”林默习惯性要介绍价目。
“我知道你们收费不便宜。”女人打断他,声音低了下去,“我……我能先欠着吗?我是单亲妈妈,在菜市场有个摊位,这个月生意不好。但我儿子他……他以前很乖的。”
林默沉默了。二狗停下粘裤子的手,抬头看他。
“地址告诉我。”林默最终说,“我们先去看看,费用的事再说。”
挂了电话,二狗问:“什么情况?”
“城西老小区,单亲妈妈带个十岁男孩。”林默调出地图,“她说儿子最近半夜总哭,说墙里有东西在看他,白天无精打采,成绩一落千丈。”
“听起来不完全是风水问题。”二狗皱眉。
“但值得去看看。”林默开始收拾工具包,“你裤子还能穿吗?”
二狗拎起那条用胶水粘好的裤子,接缝处亮晶晶的一层,勉强能看。“应该……行吧。”
半小时后,两人站在了城西“光明新村”的一栋老楼前。这是九十年代建的职工宿舍,外墙斑驳,楼道里堆满杂物。空气中飘着饭菜和潮湿混合的气味。
304室的门开了。开门的是个四十岁左右的女人,头发随便扎着,围裙上沾着菜叶,脸上是常年劳作的痕迹和掩饰不住的焦虑。
“你们是……”她看到二狗和林默,有些局促地在围裙上擦了擦手。
“我们是城市环境咨询工作室的。”林默语气平和,“您是王春梅女士?”
“是我是我,快请进。”王春梅赶紧让开身。
房子很小,最多五十平,但收拾得很干净。家具都是旧的,但擦得发亮。墙上贴满了奖状,全是“李小伟”的名字:三好学生、数学竞赛一等奖、优秀班干部……
“小伟在里屋做作业。”王春梅压低声音,“他最近……不太愿意出门。”
二狗在客厅转了一圈,立刻发现了问题。
房子是典型的老式“手枪户型”——一条长走廊连接所有房间,客厅在最里面,没有直接采光。更重要的是,儿童房的位置正好在整栋楼的“墙角煞”对冲处,窗外不到三米就是另一栋楼的侧面墙壁,形成压迫。
但这些都不是最严重的。
二狗闭上眼,集中感知。一股微弱的、但极其阴冷的能量,从儿童房的方向传来。那不是普通的煞气,更像是……某种活物的气息。
“我能看看小伟的房间吗?”二狗问。
王春梅犹豫了一下,点点头,轻轻推开儿童房的门。
房间很小,只能放下一张床、一张书桌和一个简易书架。一个瘦小的男孩趴在书桌前,背对着门,一动不动。
“小伟,有客人来了。”王春梅轻声说。
男孩慢慢转过头。看到他的脸时,二狗心里一紧。
十岁的孩子,眼睛里却有着成年人的疲惫和恐惧。眼圈乌黑,脸色苍白,眉心处凝聚着一团普通人看不见的黑气。
“你们是谁?”李小伟的声音很轻。
“我们是来帮你看看房间的叔叔。”二狗尽量让声音温和,“你最近睡不好,是吗?”
李小伟点点头,又转过头去,继续盯着作业本,但二狗注意到,他的笔根本没动。
“小伟说,墙里有东西看他。”王春梅抹了抹眼角,“我带他去医院,医生说可能是学习压力大,开了安神的药,吃了也没用。”
二狗走近书桌。桌上摊开的数学作业本上,写满了密密麻麻的数字,但仔细看,那些数字组成了重复的、扭曲的图案,像某种无意识的涂鸦。
“小伟,你晚上听到的声音,是从哪面墙传来的?”二狗蹲下身,和他平视。
李小伟沉默了很久,才抬起手指了指床头的墙壁。
那面墙,正对着隔壁的卫生间。
“隔壁住的是什么人?”二狗问王春梅。
“一个老大爷,独居,人挺好的,就是……”王春梅压低声音,“就是上个月去世了。心脏病,走得很突然。”
二狗和林默对视一眼。
“什么时候的事?”林默问。
“正好一个月前。”王春梅说,“葬礼办完后,小伟就开始不对劲了。”
二狗让王春梅先带小伟去客厅,自己和林默留在房间里。他走到那面墙前,手掌贴上去。
冰冷。
不是物理温度的冷,而是能量层面的阴寒。更让二狗心惊的是,他听到墙里传来微弱的声音——不是耳朵听到,是直接感知到的情绪:困惑、不甘、还有一丝丝……眷恋。
“不是恶灵。”二狗低声说,“是残留的执念。老人走得突然,魂魄没有完全离开,一部分卡在了墙体里。小孩子灵性强,感应到了。”
“能处理吗?”林默问。
“能,但得温和。”二狗想起《地灵秘典》里关于“送灵”的记载,“老人没有恶意,只是不知道自己已经死了,还在‘住’在这里。我们需要引导他离开。”
林默想了想,走出去对王春梅说:“我们需要一点时间调整房间布局。您能不能带小伟去楼下转转?半小时就好。”
王春梅虽然疑惑,但还是答应了。她带着不情愿的小伟出了门。
门关上后,二狗迅速行动。他从包里拿出三支细香——不是祭祀用的那种,是他自己用草药特制的安神香。点燃后,青烟袅袅升起,在房间里弥漫开一股淡淡的草木香。
“老人家。”二狗对着墙壁轻声说,“您该走了。这里已经不是您的家了。”
他一边说,一边用指尖在墙上画着引导的符文。掌心的罗盘印记微微发热,将他的意念传导出去。
墙里的寒意开始波动。二狗“看到”一个模糊的老人身影,在墙体内徘徊,茫然四顾。
“您的家人在等您。”二狗继续引导,“往前走,有光的地方。”
这是他第一次尝试与灵体沟通,紧张得手心出汗。林默站在门口,没有打扰,只是静静看着。
突然,二狗感到一股强烈的抗拒——不是恶意,而是不舍。老人似乎很担心隔壁那个做作业到深夜的孩子,那个曾经在他生病时帮他买过药的孩子。
“小伟会好好的。”二狗轻声承诺,“他妈妈很爱他,我们也会帮他。您放心走吧。”
这句话好像触动了什么。墙里的寒意逐渐减弱,那个模糊的身影开始慢慢淡化,最终化作几点微光,消散在空气中。
房间里的阴冷感完全消失了。
二狗长舒一口气,这才发现自己后背都湿透了。林默递过来一瓶水:“成功了?”
“应该是。”二狗喝了口水,“但还不够。房间格局本身也有问题,得调整。”
两人快速行动起来。他们把床从靠墙的位置移开,避免正对隔壁卫生间。书桌调整到靠窗的位置,虽然窗外视野不好,但至少能接受到自然光。二狗在墙角放了一小盆绿萝,又用红绳在窗框上系了个简易的“安宅结”。
做完这些,王春梅正好带着小伟回来。
一进门,小伟就愣住了。他站在房间门口,眨着眼睛,然后小声说:“妈妈,那个爷爷……不在了。”
王春梅没听懂,但二狗心里一松——孩子感应到了变化。
“小伟,这个送给你。”二狗从包里拿出一个小木牌,上面刻着简单的保护符文,“挂在书包上,能让你睡得好一点。”
小伟接过木牌,握在手心里,突然问:“那个爷爷……他去好地方了吗?”
二狗蹲下来,认真地看着孩子的眼睛:“去了。他走的时候,是笑着的。”
小伟点点头,脸上第一次露出了属于孩子的、轻松的表情。
离开时,王春梅坚持要付钱,掏出一个旧手帕包,里面是皱巴巴的几百块钱。
“这太多了。”二狗只抽了一张一百的,“这次就当是我们工作室的公益服务。”
“那怎么行……”王春梅眼眶红了。
“真的够了。”林默也开口,“如果您觉得过意不去,帮我们宣传宣传就行。就说……城市环境咨询工作室,不光为有钱人服务。”
下楼时,天色已近黄昏。老小区里飘起炊烟,几个老人在楼下下棋,孩子追逐打闹。平凡的人间烟火气,却让二狗觉得格外踏实。
“你刚才只收了一百,连材料费都不够。”上车后,林默说。
“那盆绿萝是你从家里拿的,香是自己做的,红绳一块钱一卷。”二狗系上安全带,“就当积德了。”
林默发动车子,沉默了一会儿,突然说:“我在查王春梅的背景时,看到了她的病历。”
“什么病历?”
“乳腺癌,中期。”林默的声音很平静,“手术做完了,在化疗。她没医保,自费。菜市场的摊位租金这个月刚涨。”
二狗愣住了。他想起王春梅疲惫但努力挺直的背影,想起那间简陋但一尘不染的家。
“所以你才说费用的事再说?”
“嗯。”林默打了把方向,“但你没让我失望。如果你当时真要收她全价,我会自己垫上。”
二狗看向林默的侧脸。这个总是理性、冷静、用数据说话的搭档,原来心里揣着这样的温度。
“林默。”
“嗯?”
“你其实是个好人。”
林默推了推眼镜,嘴角微微上扬:“别给我发好人卡。专心赚钱,工作室需要盈利才能活下去,才能帮更多的人。”
车子汇入晚高峰的车流。二狗看着窗外闪烁的霓虹,突然问:“你说,周玄通那样的人,为什么拥有了能力,却用来害人?”
“权力腐蚀人心,能力也是权力的一种。”林默说,“你能保持本心,是因为你穷过、苦过、被人看不起过。你知道普通人有多难。”
二狗笑了:“你这是夸我还是损我?”
“陈述事实。”林默说,“保持住,别变。”
回到出租屋,二狗发现门口放着一个纸箱。打开一看,是一条全新的工装裤,还有一个结实的双肩包。标签上没写谁送的,但尺寸正好。
“你买的?”二狗问林默。
林默正对着电脑屏幕,头也不回:“工作室资产,记在账上。免得你下次又露着屁股见客户。”
二狗抱着裤子和背包,心里暖乎乎的。
当晚,两人开始研究从旧厂区带回来的那几块黑色石头。林默用光谱仪分析成分,二狗则尝试用灵力感知其内部结构。
“这些石头有记忆功能。”二狗惊讶地发现,“它们能存储和转化能量。周玄通用它们来压制龙气,但我们可以反过来用——把被压制的龙气导引出来,滋养该滋养的地方。”
“具体怎么做?”
二狗摊开城市地图,手指点在旧厂区、东湖国际、宏伟大厦三个点上:“周玄通布的是‘夺运局’,把这三个点的地气抽走,汇向他自己的地盘。我们可以在每个点做一个小型的‘泄洪口’,把一部分地气悄悄分流出来。”
“分到哪里?”
二狗的手指在地图上移动,最终停在一个位置:“这里。”
林默看去——那是城西的一片老旧居民区,包括光明新村。
“你要把龙气引到贫民区?”
“不是引,是归还。”二狗说,“龙脉属于整座城市,不是某个人的私产。被夺走的地气,应该回归它本来该滋养的地方。”
林默盯着地图看了很久,然后点点头:“需要我做什么?”
“帮我计算能量流动的路径。”二狗说,“龙气无形,但有势。就像水流,有河道。我们要找到最自然、最不引人注意的‘河道’。”
那一夜,房间的灯又亮到很晚。
凌晨三点,二狗趴在桌上睡着了,手里还握着一块黑色石头。林默给他盖了件外套,然后继续对着屏幕上的能量模型做调整。
模型显示,如果按二狗的计划,将有大约百分之三十的被夺龙气会被分流到城西老区。虽然不能彻底改变那里的生活环境,但足以让植物长得更好一些,让空气清新一些,让住在那里的孩子,生病的概率降低一点点。
只是一点点。
但有时候,一点点,就足够了。
林默保存了模型,关掉电脑。他走到窗边,看着这座沉睡的城市。
万千灯火中,有豪华的别墅,也有破旧的出租屋;有觥筹交错的宴会,也有为明天菜价发愁的叹息。
而他和二狗要做的,也许就是在天平稍微倾斜时,悄悄放上一颗小小的砝码。
不求平衡,只求不让它彻底倾覆。
窗外,东方既白。
新的一天要开始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