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好了砍树,他却开起了月亮博物馆
李潜诚醒来时,发现自己飘在月宫门口。
吴刚正抡着斧子,对那棵砍了又长的桂树骂骂咧咧。
“新来的?”吴刚瞥了他一眼,“玉帝罚你来砍树?”
李潜诚摇头:“不,我是地球上的古生物学博士,来研究月球化石的。”
吴刚哈哈大笑,把斧子塞进他手里:“在月亮上,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惩罚。”
“我的惩罚就是——”李潜诚握紧斧柄,“证明这棵树是假的。”
吴刚的笑容僵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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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重感先于意识醒来。不是坠落,是漂浮,缓慢、粘滞,像沉在密度过大的琥珀里。李潜诚猛地睁开眼,视线里没有飞船仪表盘冰冷的荧光,没有舷窗外深邃的黑与刺目的星,只有一片蒙蒙的、均匀的、介于珍珠灰与惨白之间的光,包裹着他。
他动弹了一下,身体便毫无着落地在虚空中转了半圈。下方——如果还有下方这个概念的话——是一片平整得不可思议的广寒地面,泛着类似老旧陶瓷的哑光,蔓延至视野尽头。没有尘埃,没有环形山狰狞的阴影,只有绝对的平整和绝对的寂寥。正前方,一座宫殿的轮廓沉默地矗立,飞檐斗拱笼罩在那片永恒不变的灰白天光下,色彩褪尽,像搁浅了亿万年的巨鲸骨骸。月宫。
肺里的呼吸是真实的,带着航天服循环系统特有的、微弱的金属与臭氧气味。头盔面罩内侧的数据微微闪烁:外部气压——近乎于零;温度——摄氏零下一百八十度至一百三十度波动;辐射水平——高危。所有读数都在尖叫着“绝境”,可他确确实实“站”在这里,或者说,飘在这里。记忆的最后片段是剧烈的震荡,登陆器“望舒”号的警报嘶鸣,以及月表那道意料之外、深不见底的裂隙吞没一切时的黑暗。他本该成为月壤深处一具冰冷的遗体,或是永远迷失在星球内部的黑暗迷宫。
而不是……飘在月宫门口。
一声沉闷的、规律性的钝响打断了他混乱的思绪。梆,梆,梆。不紧不慢,带着一种令人牙酸的执着。他勉强扭转身形,望向声音来源。
就在宫殿侧前方不远,一株巨大到超乎想象的树扎根在月壤之中。树干之粗,恐怕需要数十人合抱,树皮是一种黯淡的银灰色,布满深裂的纹路,纹路里却隐隐流动着极微弱的、星屑般的荧光。树冠铺天盖地,枝条扭曲遒劲,叶片并非绿色,而是一种半透明的、近乎琉璃的质地,边缘凝着永不滴落的银白寒霜。每一片叶子都在散发那种无处不在的、清冷的光,原来照亮这广寒世界的,并非什么日月,而是这棵树。
树下有个人。一个高大、魁梧,却显得异常疲惫的身影。他背对着李潜诚,赤着上身,肌肉虬结的臂膀每一次挥动,都带动一柄巨大的、非金非木的暗沉斧头,狠狠斫进树干。梆!木屑——如果那闪烁着金属光泽的碎片能叫木屑的话——飞溅,但几乎就在斧刃离开的瞬间,那道深深的切口便在一阵肉眼可见的微光涟漪中愈合如初,光滑如镜,连一点痕迹都不留下。那人再次挥斧,瞄准几乎同一位置。梆!愈合。再挥。梆!再愈合。
循环往复,无休无止。
“啧。”一声清晰的咂嘴,充满了烦躁、厌倦,以及深入骨髓的麻木。
李潜诚下意识地按向腰间,装备带还在,采样器、分析仪、地质锤……触感冰冷坚实。他小心翼翼地调整姿态,试图向那片“地面”靠近。就在他的靴底即将触碰到那陶瓷般的地面时,一股微弱但确实存在的引力终于捕获了他,将他轻轻“放”了下来。脚踏实地,虽然引力微弱得仿佛一个踉跄就会永远飘走,但终究是有了参照。
砍树的人似乎这时才觉察到身后多了一个不速之客。他没有回头,只是那规律不变的砍斫节奏,微不可察地顿了一下。然后,是更用力、更暴戾的一斧!梆!!!
碎屑激射,有几片擦着李潜诚的面罩飞过,在特种玻璃上留下细微的划痕。
“新来的?”声音粗嘎,像是砂纸摩擦着生锈的铁器。
那人终于转过身。一张饱经风霜的脸,额上束着一条看不出原色的发带,乱发披散,沾着晶莹的霜粒。他的眼睛很亮,不是充满生机的亮,而是像两颗被磨去了所有温度、只剩下反射能力的冷硬石子。他上下打量着李潜诚这一身臃肿的白色宇航服,目光在他头盔上透明的面罩和肩膀处的任务徽章停留片刻,嘴角扯出一个谈不上是笑还是嘲弄的弧度。
“玉帝老儿又往这儿塞人了?”他扬了扬下巴,指向那棵巨树,“这回罚你砍几年?五百年?一千年?还是跟我一样,没个尽头?”
李潜诚隔着面罩,深吸了一口循环空气。荒谬感如同月球的低温,丝丝缕缕渗透进来,试图冻结他的思维。但他大脑中属于科学家的那部分仍在顽强运转,记录着环境参数,分析着眼前超现实的一切。他摇了摇头,头盔内的通讯器将他的声音传递出去,在这近乎真空的环境里,清晰地送入对方耳中——这本身又是一处不合常理。
“不。我不是被罚来的。”他的声音因为紧张和虚弱有些干涩,但尽量保持平稳,“我是李潜诚,来自地球,是一名古生物学家。我乘坐的科研登陆器发生了事故,坠毁了。我……我不知道怎么到了这里。我是来研究月球地质和可能的古生物化石迹象的。”
一片死寂。只有那棵巨树自身似乎发出极其微弱的、仿佛冰晶生长的窸窣声。
吴刚——李潜诚几乎瞬间就确认了对方的身份——脸上的肌肉极其缓慢地运动起来。先是眉头疑惑地攒起,似乎在消化“地球”、“古生物学家”、“登陆器”这些陌生的词汇,然后,那攒起的眉头猛地舒展开,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其夸张的、咧开大嘴的表情。他没有立刻发出声音,只是肩膀开始耸动,接着是整个胸膛的起伏,最终,洪亮到有些癫狂的大笑爆发出来:
“哈哈……哈哈哈!地球?坐铁鸟来的?研究石头和骨头?”他笑得前仰后合,几乎握不住斧柄,“妙!妙极了!这比上次那个因为偷看仙女洗澡被扔下来的蠢货还有意思!”
他笑了好一阵,才抹了抹并不存在的眼泪,大步走到李潜诚面前。近距离看,他的身形更高大,带着一种原始的力量感,以及一种被漫长时光浸泡出的、近乎本质的疲惫。他身上的寒气混合着一种奇怪的、类似陈年桂皮和金属冷却后的气味,透过宇航服的隔热层隐隐传来。
“不管你怎么来的,小子,”吴刚止住笑,但眼里依旧满是荒诞的趣味,“到了这广寒宫,到了这月亮上,规矩就一条。”他猛地将手中那柄沉重的斧子调转,斧柄硬生生塞进李潜诚带着厚重手套的手里。
斧子入手极沉,远超同等体积的金属,一股冰寒刺骨的感觉瞬间穿透手套的保温层,沿着手臂蔓延。更奇异的是,斧柄似乎带着微微的脉动,仿佛有生命,或者连接着某个巨大而沉睡的心脏。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惩罚。”吴刚退后一步,抱着胳膊,好整以暇地看着他,那眼神像在看一个即将落入蛛网的飞虫,“我的,就是跟这棵砍不完的烂树较劲。你的嘛……既然来了,也别闲着。喏,试试看?说不定你有天赋,能比我砍得深点儿?”他指了指桂树,语气里满是揶揄和某种深藏的、近乎恶意的期待。
李潜诚低下头,看着手中这柄古朴、沉重、不断散发着寒意与微弱脉动的斧子。斧面上沾着几点未曾消散的、荧光般的树汁。他再抬头,看向那棵光华流转、每一次受伤都瞬间痊愈的神树,看向吴刚脸上那混合了麻木、嘲讽和一丝极淡怜悯的神情。最后,他的目光掠过这片死寂的、被一棵树照亮的广寒之地,掠过远处那沉默如坟墓的月宫。
登陆器坠毁的眩晕和恐惧,身处绝境的茫然,以及眼前这完全违背一切物理法则、生物学原理和逻辑认知的景象……所有情绪翻滚着,却在他意识深处某个属于科学家的坚硬角落里,碰撞出一点冰冷的火花。
这不是神话。至少,不全是。
他重新握紧了斧柄,不是因为接受了所谓的“惩罚”,而是因为一种更尖锐、更本能的东西刺穿了他的惶惑。他抬起头,面罩后的眼睛直视着吴刚,声音清晰,一字一句地说道:
“我的‘惩罚’?”
他顿了顿,将手中的斧子握得更稳,斧刃反射着桂树清冷的光,也映出他面罩后紧绷而坚定的脸。
“就是证明这棵树是假的。”
吴刚脸上那残余的、玩世不恭的笑容,像骤然暴露在绝对零度下的水珠,瞬间冻结、凝固、崩裂。那双冷硬如石子般的眼睛,第一次真正聚焦在李潜诚脸上,里面翻滚起惊愕、怀疑,以及一丝被深深冒犯、又夹杂着难以置信的震怒。广寒宫亘古不变的微光,似乎也随着他表情的骤变,不易察觉地、危险地闪烁了一下。
李潜诚能感觉到手中斧柄的脉动,似乎加快了一丝。周围的寂静,不再是空旷的死寂,而变成了某种充满无形压力的、绷紧的弦。
吴刚咧开的嘴慢慢合拢,最终抿成一条冷硬的直线。他没有说话,只是那双眼睛,死死盯住了李潜诚,仿佛要穿透那层面罩,看清这个口出狂言、身着奇装异服的“地球来客”脑子里究竟装着什么。
“假的?”吴刚的声音压得很低,不再是之前的粗嘎嘲弄,而是像两块冰在相互摩擦,“你说这月桂……是假的?”
他缓缓抬起手,不是去夺回斧子,而是指向那棵巨树。随着他的动作,一片靠近的琉璃树叶无风自动,轻轻摇曳,洒落更多清辉,那愈合能力惊人、光滑如镜的树干切口,也仿佛在无声地展示其不朽的神迹。
“它在这里,比我呼吸的次数还要多无数倍。它在这里,被砍了又长,长了又砍,斧痕是它的年轮,碎屑是它的叹息。这广寒宫的光靠它点亮,这里的‘规则’因它而存在。”吴刚向前逼近一步,那股混合着寒霜和陈旧桂皮的气味更浓了,“你,一个坐着铁鸟撞进来的凡人,一个研究死石头烂骨头的……什么家?你说,它是假的?”
他的质疑里没有暴怒,反而有一种更深沉的东西,像是长久信仰被亵渎的冰冷怒意,又像是一潭死水下,被投入石子激起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全然明了的涟漪。
李潜诚没有退缩。斧柄传来的冰冷和脉动,此刻成了他思维的锚点。他避开吴刚逼视的目光,转而更加仔细地审视近在咫尺的月桂树干。刚才远观,只觉得它巨大无匹,纹路深古。现在贴近了,在面罩内置的辅助视觉增强模式下,那些银灰色树皮上的裂痕细节被放大。
太规则了。
那些看似天然形成的深邃纹路,在微观尺度上,边缘呈现出一种难以言喻的、极其细微的几何折角,不像自然树木的细胞排列或干裂痕迹,反而更像……某种晶体生长过度或能量场紊乱造成的应力纹?还有那些流动的、星屑般的荧光,其亮度和色彩在极其短暂地波动,波动模式并非完全随机,隐隐带有一种……周期性?
他需要数据。本能的科研驱动压过了环境的诡异和对方的压迫感。
“我需要采集样本。”李潜诚抬起头,语气是不容置疑的平静,尽管他的心跳在宇航服内如擂鼓,“树干组织,叶片,根系附近的月壤。还有你的斧子,我需要分析它接触树木时的能量交换数据。”
吴刚像是听到了世间最荒谬的笑话,但他这次没笑,只是眼神古怪地闪烁了一下。“样本?能量交换?”他咀嚼着这两个词,仿佛在品尝陌生的毒药。“这斧子,除了砍,没别的用处。这树,除了被砍和长好,也没别的戏码。你要‘研究’?”他着重咬了这两个字。
“是的。”李潜诚简短回答,同时已经开始行动。他左手仍握着那把沉重的斧子——松手可能会飘走,也可能触怒吴刚——右手艰难地在腰间的多功能装备带上摸索,解下了一个便携式高精度物质采样器。那是一个带有微型钻头和密闭收纳舱的金属杆状设备,原本是用来在极端环境下无损采集岩石或冰芯的。
他试图将采样器的钻头抵近树干。
就在钻头的尖端即将触碰到那银灰色树皮的刹那,异变陡生!
原本平静流淌在树皮纹路里的星屑荧光猛地一涨,仿佛受到刺激的萤火虫群。一股无形但强劲的排斥力场陡然生成,狠狠撞在采样器上。李潜诚只觉得手臂一震,采样器差点脱手飞出。更令他骇然的是,采样器头部由高强度合金制成的钻头尖端,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覆盖上了一层薄薄的、与桂树叶片质地类似的琉璃状物质,并且迅速向杆身蔓延!
他急忙撤回采样器。那股排斥力场也随即消失,仿佛从未出现。被琉璃质覆盖的部分大约有两厘米长,摸上去冰冷坚硬,完全失去了金属特性,与采样器其他部分格格不入。
“看到了?”吴刚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带着一丝早已料到的漠然,“这就是‘规则’。除了这柄斧子,别的玩意儿,碰都别想碰它。碰了,就变成它的一部分。”他顿了顿,补充道,“活物也一样。很多年前,有只不开眼的玉兔跑过来啃树皮……嘿。”
李潜诚看着手中部分被“转化”的采样器,心脏收紧,但大脑运转得更快。排斥性力场?物质转化?这远远超出了常规的生物学或植物学范畴,甚至也不是简单的能量防护。这更像是一种……领域性的规则体现。
他放弃了使用工具直接接触的打算,转而启动宇航服臂甲上集成的一组微型传感器——非接触式光谱分析、微观磁场探测、局部引力梯度测量。这些传感器原本用于远程初步分析岩石成分或寻找地下空腔。
他将传感阵列对准刚才试图采样的树干区域,同时,也分出一部分对准吴刚手中的斧柄(虽然斧子现在在他手里,但吴刚似乎并无立刻收回的意思),以及旁边一片低垂的琉璃树叶。
面罩内侧的显示屏上,数据流开始瀑布般刷下。可见光及红外光谱显示树干表面的反射率曲线异常平滑,缺乏有机物质或常见矿物的特征吸收峰,反而在几个特定波段有尖锐的发射峰,类似某些人工合成的荧光材料。磁场读数混乱,呈现多极子无序交错状态,与月球本身微弱而稳定的背景磁场格格不入。引力梯度则在树干表面形成一个极其微弱的“凹陷”,不是质量导致的引力场,更像是一种空间结构上的畸变……
最令人震惊的数据来自对准琉璃树叶的量子共振扫描(一种基于极其微弱量子纠缠效应,用于探测物质深层结构的高精尖技术,本不该在此类任务中配备,但李潜诚的团队为寻找可能存在的微观古生命痕迹,特意申请了这台原型机)。反馈信号极其混乱,无法解析出任何已知的分子或晶体结构信息,但在噪音深处,似乎捕捉到一种极其微弱、断断续续的……编码脉冲?像是随机的电子噪音,又像是一种被严重干扰、无法识别的数据传输残留。
假的。这个词再次狠狠撞进李潜诚的脑海。不是生物意义上的假,甚至不是物质意义上的假,而是一种……“存在”意义上的扭曲。这东西,更像一个庞大、精密、且具有某种“规则”自洽性的……投影?或者一个自我维持的、高维信息的低维显化?
他猛地转头,看向吴刚。吴刚正若有所思地看着他臂甲上闪烁的微型指示灯和显然在进行某种探测的姿态,脸上没了嘲弄,也没了怒意,只剩下一种深沉的、复杂的审视。
“你的‘眼睛’,看到什么了?”吴刚问,声音很平。
李潜诚没有立刻回答。他关闭了传感器,数据已自动保存。他掂了掂手中的斧子,那冰冷的脉动似乎与树干内某种无形的韵律隐隐呼应。“它……不像一棵树。”他选择着词汇,“它的存在方式,违背了很多基础定律。它更像一个……一个设定好的程序。一个困住你的程序。”
“程序?”吴刚皱眉,这个词对他显然过于陌生。
“一个循环。砍伐,愈合,无穷无尽。这不是生长,这是重置。”李潜诚指向树干上那光滑的切口,“真正的树木,愈合会留下疤痕,形成年轮。它没有。它只是‘恢复’到被砍前的状态。你的斧子……”他抬起手中的斧,“是唯一被允许与它相互作用的‘钥匙’,但作用也仅限于触发这个‘重置’过程。其他一切试图改变或探测它的外物,都会被排斥,甚至被‘格式化’,变成它循环的一部分,就像我的采样器尖端。”
他越说,思路越清晰,那种科学工作者面对未知谜题时的兴奋和冷静逐渐驱散了最初的恐惧与荒谬感。“这不是惩罚你砍不倒一棵树,吴刚。这是惩罚你永远在重复一个毫无意义、也无法产生任何改变的动作。惩罚的核心,是‘无意义’本身。而这棵树,就是这个无意义循环的实体象征,一个……牢笼的图腾。”
吴刚沉默了很久。广寒宫的光似乎都黯淡了几分,只有月桂自身的光芒依旧恒定地流淌。他望着那棵看了无数岁月的树,眼神空洞,仿佛第一次真正地“看”它。
“无意义……”他喃喃重复,粗大的手指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我砍了它多久?不记得了。日出月落?这里没有。只有这光,这树,这斧子,还有……”他瞥了一眼远处死寂的宫殿,“……宫里那个永远捣药、从不回头的影子。我一直以为,是我的罪孽不够赎清,是我的力量不够强大,所以砍不倒它。”
他忽然笑了一下,极苦涩,极短暂。“原来,它根本就没打算被砍倒。它……只是个‘样子’。”
李潜诚感觉到斧柄的脉动频率,似乎随着吴刚情绪的波动,发生了极其细微的变化。他趁热打铁:“如果它是‘假’的,是一个程序或规则的显化,那么或许……存在一个‘真’的?一个维持这个显化的源头?或者,一个这个程序的……漏洞?”
吴刚猛地盯住他:“漏洞?”
“任何系统,只要存在,理论上都可能有不完备之处。”李潜诚谨慎地说,“尤其是这样一个运行了……按你的感觉,无比漫长岁月的系统。磨损,能量起伏,外部干扰——比如我的意外闯入——都可能造成扰动。我们需要更系统地测试,找到它逻辑上的边界。”
他再次看向手中的斧子,一个大胆的念头升起。“你说,只有这斧子能碰它。那么,如果我们不只用它来‘砍’呢?如果我们用不同的方式,在不同的位置,施加不同节奏和力量的‘交互’呢?观察它的‘愈合’反应是否有差异。甚至……尝试同时与多个点进行交互?”
吴刚的眼神锐利起来,那是一种沉寂了太久、几乎被遗忘的锐利,属于那个曾因触犯天条而被罚于此的、桀骜不驯的修士的锐利。“怎么做?”
李潜诚指向树干上不同高度的几个位置,又指了指几条较粗的树枝分叉处。“我需要你配合。我继续用传感器远程监测数据变化。你,用斧子,不是砍,而是用斧背敲击、用斧刃轻轻划过、甚至短暂地楔入后不动,在不同位置,以不同顺序尝试。注意它‘愈合’的速度、光芒变化、力场反应有没有区别。我们像是在……为一个精密的仪器做故障排查。”
吴刚接过李潜诚递还的斧子——这一次交接异常自然。他掂了掂这陪伴了他无尽岁月的“刑具”,眼神复杂。“故障排查……嘿。”他不再多言,大步走向月桂。
第一次,他挥动斧子,不是带着惯有的暴戾和绝望,而是带着一种审视的、试探性的精准。斧背轻轻磕在一处低矮的树瘤上。
梆。声音略显沉闷。愈合速度如常。
第二次,斧刃极快地在一条高处的枝干表面划过,留下一道浅痕。
滋啦——微弱的、类似电弧的声音。愈合速度似乎慢了百分之一秒?李潜诚传感器上的局部能量读数有一个尖锐的脉冲。
第三次,吴刚将斧刃尖端,猛地楔入树干上一个旧有的、几乎看不见的细微疤痕处(那是他亿万次砍伐中,某次特别用力或许略微偏离位置留下的,几乎被完美愈合抹平,但仔细看仍有一丝异样),然后,不拔出,而是用力向侧面别动!
“嗡——!!!”
整棵月桂,第一次发出了声音!不是树叶摩擦,不是木材断裂,而是一种低沉的、仿佛从极深处传来的嗡鸣!被斧子楔入并别住的那一点,没有立刻愈合,而是从内部迸发出比周围强烈数倍的、扭曲的炽烈光芒!周围的树皮纹路疯狂闪烁,排斥力场时强时弱地剧烈波动,甚至影响到了附近的月壤,扬起一片细微的、闪烁着星辉的尘埃!
李潜诚面罩上的数据狂跳!空间畸变读数飙升!量子共振信号中的编码脉冲瞬间变得清晰了数倍,虽然仍旧无法破译,但那种规律性毋庸置疑!
“就是这里!”李潜诚大喊,“这是一个薄弱点!一个……可能是旧‘数据错误’未能完全修复的残留点!继续施加压力,但注意节奏,别让斧子被‘格式化’!”
吴刚低吼一声,双臂肌肉贲张,额上青筋暴起,将全身的力量——那被无尽岁月消耗却依然恐怖的非人力量——灌注到斧柄上,不是砍,而是以那个楔入点为支点,疯狂地撬动、旋转、震荡!
月桂的嗡鸣变成了尖锐的嘶啸!以那一点为中心,树干的“愈合”过程发生了诡异的紊乱,愈合的光芒不再是平滑的涟漪,而是像接触不良的灯泡一样明灭闪烁,时而向前推进覆盖斧刃,时而又被某种力量逼退。树干内部,仿佛有无数细密的光丝在疯狂窜动、试图修复,却又彼此冲突。
李潜诚不顾危险,将所有的传感器功率开到最大,对准那个混乱的奇点。数据洪流几乎冲垮了处理系统。在引力梯度异常图谱上,那个点赫然形成了一个微型的、扭曲的“空洞”迹象!量子共振信号几乎要凝聚成一段可解析的代码片段!
就在这时,异变再起!
远处,那一直死寂无声、仿佛背景板一样的广寒宫,某扇从未开启过的、高高在上的雕花木窗,毫无征兆地,“吱呀”一声,开了一条缝。
一缕比月桂清辉更加冰冷、更加凝实、也更加“古老”的光芒,从窗缝中透出,笔直地照射在正在与月桂“薄弱点”角力的吴刚身上。
吴刚的动作猛地一滞!并非受到物理冲击,而像是某种更根本的、源自规则层面的压制骤然降临。他脸上瞬间失去血色(尽管他原本的脸色就近乎一种冰冷的苍白),那锐利而充满力量的眼神迅速被一种熟悉的、深植骨髓的麻木和空洞覆盖、吞噬。他撬动斧子的力量,如同潮水般褪去。
与此同时,月桂树干上那个被斧子楔入、光芒乱窜的“薄弱点”,在那缕从宫殿投来的冰冷光芒照射下,如同被熨烫的褶皱,以一种无可抗拒的速度平复、弥合。紊乱的光丝被强行捋顺,激烈的嗡鸣和嘶啸戛然而止。短短两三秒内,一切恢复原状。树干光滑如镜,仿佛刚才那惊心动魄的对抗从未发生。只有空气中尚未完全消散的、细微的星辉尘埃,证明着片刻前的异常。
斧子,依旧楔在树干上,但已经不再是与异常点角力的工具,而只是又一次普通“砍伐”后留下的、即将被愈合过程推出的物件。
吴刚松开了手,踉跄后退一步,呆呆地看着那迅速平复的树干,又茫然地抬头,望了一眼那扇已然无声关合的宫窗。他眼中的光芒彻底熄灭了,只剩下比之前更深的疲惫和虚无。他慢慢地、几乎是蹒跚地走回之前惯常砍树的位置,弯腰,捡起了地上另一柄看起来一模一样、不知何时出现的斧子——刚才那柄还嵌在树上。
他举起新斧子,动作僵硬而熟练,朝着那光滑如初的树干,机械地挥下。
梆。
愈合。
梆。
愈合。
节奏,力度,角度,与李潜诚初见他时,毫无二致。仿佛中间那一段关于“漏洞”的探索、那片刻挣脱麻木的锐利、那惊心动魄的对抗,只是一场幻觉。
李潜诚僵立在原地,臂甲上的传感器指示灯早已因过载而熄灭。面罩内,只有他自己粗重的呼吸声,和循环系统单调的轻微嗡鸣。刚才记录下来的数据海啸还在存储单元里,那清晰的引力空洞迹象、那几乎成形的编码脉冲……都是真实的。
但眼前的景象更“真实”。
吴刚变回了那个永恒的伐木者。月桂恢复了那永恒的不朽。广寒宫重新沉默为永恒的布景。
那扇窗后的目光……只是惊鸿一瞥,却比月球的真空和严寒更让他感到刺骨的冰冷。那不是生物的目光,甚至不是意志的目光,那是一种……机制的目光。一个确保“惩罚”持续运行、确保“无意义”永恒存在的……自动监管机制。
他的“证明”,似乎触动了什么,但旋即被更高层级的“规则”无情抹平。
证明这棵树是假的?也许他触摸到了一点边缘。但在这广寒之地,“假”的树,维系着“真”的惩罚。而惩罚的根源,那来自宫殿深处的、冰冷的目光,或许才是这片领域最“真实”也最令人绝望的核心。
李潜诚看着吴刚麻木挥斧的背影,又看了看手中那截被部分琉璃化的采样器。科学家的好奇心仍在燃烧,但另一种更沉重的寒意,已悄然浸透了他的宇航服。
他知道,自己回不去了。不是因为飞船坠毁。
而是因为他看到了“漏洞”,也看到了“补丁”。
在这月亮上,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惩罚。他的惩罚,或许才刚刚开始。不是砍树,而是永远怀揣着一个无法验证、也无处诉说的真相,被困在这个完美的、循环的、无意义的牢笼里。
他缓缓走向那棵光华流转的月桂,在吴刚单调的砍斫声伴奏下,拾起了那柄刚刚被“愈合”过程推出、哐当一声掉落在月壤上的旧斧子。
斧柄冰冷,脉动依旧。
他抬起头,望向广寒宫那扇紧闭的窗。
下一次“漏洞”,会在哪里?
而看到漏洞的他,在“机制”眼中,又算什么呢?一个新的错误代码?一个需要被格式化的异常进程?
梆。梆。梆。
砍斫声,永恒地回荡下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