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河内郡的第十日，青禾抵达了黄河北岸的棘津。
此处是渡口要冲，北通邯郸，南接河内，东望齐鲁。渡口边聚集着各色人等：逃难的农户、行商的贾人、巡边的秦卒、流浪的方士。河水浑黄湍急，几艘简陋的木板船往来摆渡，船夫赤膊呼喝，声浪压过水声。
青禾扮作寻亲的农妇，背着竹篓，挤在等待渡河的人群中。竹篓里装着晒干的药草、几块粗饼、一套换洗衣物，底层则藏着用油布裹紧的木牍和少许钱币。玉环始终贴身挂着。
她观察着人群。秦卒盘查严厉，尤其对北去的单身旅人——邯郸方向仍是敏感地带。已有数人被拦下，或被索要“过所”（通行凭证），或被搜身盘问。
轮到青禾时，一名年轻秦卒上下打量她：“去哪？作甚？”
“去邯郸寻舅父。”青禾压低声音，带着河内乡音，“舅父在邯郸为匠，多年未归，家中老母病重，托我去探。”
“过所呢？”
“民女从河内乡下来，不知要过所……”青禾面露惶恐，从怀中摸出几枚布币，悄悄塞过去，“军爷行行好，母亲实在病得重……”
秦卒掂了掂布币，又看她一身粗布衣衫，面黄肌瘦，不似奸细，便挥挥手：“过去吧。记着，到了邯郸，莫要乱走，如今城里查得严。”
“谢军爷。”
青禾低头快步上船。船小人多，挤在船舷边，河水拍打船板，溅湿了裙角。对岸越来越近，那是赵国旧地，如今虽被秦军占领，但暗流汹涌。
渡河后，便是荡阴地界。此地去年刚经历过秦赵大战，田野荒芜，村落残破，路上常见倒毙的饿殍。青禾不敢走官道，专拣山林小径，昼伏夜出，以野果野菜充饥，偶尔用医术帮山民治病，换取些干粮或指路。
她颈间的玉环，越往西北走，温热感越明显。尤其在月夜，那温热几乎化为灼烫，仿佛有生命在催促。
这日黄昏，她行至一处山坳，发现个几乎荒废的小村落，只剩两三户人家。其中一户的老妪正抱着孙儿哭泣——孩子高烧两日，浑身起疹，气息微弱。
青禾上前：“婆婆，我略懂医术，可否让我看看？”
老妪狐疑地看她，但见孙儿已奄奄一息，便死马当活马医：“姑娘若会，快救救这孩子！”
孩子患的是麻疹，在这时代极易致死。青禾无特效药，只能采取降温、保持清洁、喂以稀粥米汤等支持疗法。她采来柴胡、黄芩煎水，又用湿布为孩子擦拭降温。
守了一夜，天亮时，孩子高热稍退，呼吸平稳了些。老妪感激涕零，将家中仅存的半袋粟米硬塞给青禾。
“姑娘这是往哪去？”
“去邯郸寻亲。”青禾答。
老妪脸色一变：“邯郸去不得！那边正打仗呢！秦人又要攻城，城里乱得很，听说天天抓人……”
“打仗？”青禾一惊。她沿途避人，消息闭塞。
“是啊，秦王派了大将王翦，带着几十万人，已经把邯郸围了！”老妪压低声音，“我们这离邯郸不过百十里，迟早要波及。姑娘，听我一句劝，别去了，往南逃吧。”
青禾沉默。邯郸被围，意味着她的计划将更加艰险。但玉环的指引如此强烈，秘密很可能就在邯郸地下。若此时退缩，或许再无机会。
“谢婆婆提醒。”她轻声道，“但我必须去。”
老妪摇头叹息，不再劝。
青禾继续北上。沿途所见，越发凄惨。逃难的百姓拖家带口，向南涌去；秦军的辎重车队则向北开拔，尘土蔽日。她混在难民中，低头赶路，偶尔帮人治些小伤小病，换取同行或食物。
越靠近邯郸，气氛越紧张。路上设卡增多，盘问更严。青禾几次险些被当作奸细扣下，皆凭机警和医术脱身。有次，她救了一个秦军斥候队长被毒蛇咬伤的腿，对方感激，不仅放行，还赠她一匹瘦马代步——虽然马很快在下一道关卡被征走。
九月末，她终于望见邯郸城的轮廓。
那是一座雄伟的城池，城墙高厚，箭楼林立。但此刻，城外密密麻麻全是秦军营寨，旌旗如林，炊烟如云。攻城器械——楼车、冲车、投石机——如同巨兽蛰伏在阵前。空中时有箭矢划过，带着凄厉的哨音。
邯郸被围得铁桶一般。
青禾潜伏在城外十里一处荒村中，远远观察。她不可能混入城中，更不可能在战时挖掘什么地下遗址。必须等待时机。
她在荒村找了个半塌的地窖藏身。地窖原是一户富户储存粮食之所，如今空空如也，但结构尚存，隐蔽且干燥。她清扫整理，用杂草铺成卧榻，又悄悄在夜间外出，采集药草、捕猎野兔、从废弃菜园挖些残存的根茎。
等待的日子漫长而焦虑。城外的攻防战每日都在进行。鼓声、喊杀声、惨叫声随风传来，日夜不息。秦军攻势猛烈，但邯郸守军抵抗顽强——这是赵国最后的都城，人人皆知城破即国亡。
青禾利用这段时间，仔细研究那卷木牍。借着地窖缝隙透入的微光，她一遍遍描摹地图上的线条，对照玉环上的符号。她发现，地图并非精确的地理图，更像某种“示意图”：几条主线条代表山川河流，几个特殊标记点，则可能是祭祀遗址。
其中一个标记点，正在邯郸城西北方位，标注着古篆“穴”。穴，洞窟？地下？
她想起荆羽所言：白起在赵室秘库中发现玉环和残简。赵国王宫，或许就建在古遗址之上？或者，秘库本身连通着地下？
这个猜测让她心跳加速。
十月初，战局突变。秦军统帅王翦改变了强攻策略，转而挖掘地道，试图从地下突破城墙。同时，邯郸城内粮草将尽，开始出现人相食的惨剧。
青禾知道，城破在即。城破之时，必是大乱之际，也是她浑水摸鱼、潜入寻找“穴”的时机。
她开始做最后准备：将剩下的干粮分成小份缝入衣内；磨利了防身短匕；用炭灰将脸、手涂得更黑；准备了火把、火石、绳索。
十月十五，月圆之夜。
秦军发动了总攻。先是投石车彻夜轰击，巨石砸在城墙上，地动山摇。接着，数处城墙被地道爆破，秦军如潮水般涌入。火光映红半边天，喊杀声震耳欲聋。
青禾趁乱接近城墙。城外已是一片混乱，秦军主力入城，留守营寨的兵力稀少，且注意力都在城内。她躲过几队巡逻兵，来到城墙西北角——那里有一处被炸塌的缺口，砖石混杂，守军与秦军正在缺口处厮杀。
她伏在阴影中等待。一队秦军援兵从旁经过，冲向缺口。就在这瞬间，她如狸猫般窜出，攀着碎石断木，爬过缺口，滚入城内。
脚下一软，踩到了什么——是一具还未冷透的尸体。她咬牙爬起，贴墙疾走。
邯郸城内已成地狱。街道上到处是尸体、火光、奔逃的百姓和追杀的秦卒。房屋在燃烧，妇孺在哭嚎，溃散的赵军与秦军展开巷战，每一条巷子都在流血。
青禾紧握短匕，低头疾行。她尽量避开主街，穿行于小巷、后院、甚至翻越矮墙。玉环在胸前灼烫，指引方向——西北。
越往西北，街道越宽阔，建筑越恢宏。这里曾是赵国王公贵族的府邸区，如今也已沦陷。华丽的宅院被劫掠一空，丝绸锦缎散落满地，与血污混在一起。
前方出现一片巍峨的宫殿群——赵王宫。宫墙高大，但宫门已破，秦军正蜂拥而入。
玉环的灼烫达到顶点。
青禾绕过正门，沿着宫墙向西。在一片假山园林的隐蔽角落，她发现了一道小小的侧门——或许是供宫女、杂役出入的，此刻门扉半掩，无人看守。
她闪身而入。
宫内同样混乱。秦军在搜捕赵王及贵族，搬运财宝，与最后的宫廷侍卫厮杀。青禾避开人多处，凭借玉环的指引，穿过重重殿宇，来到后宫深处一处偏僻的院落。
院中有一口古井，井栏石雕已磨损，但纹路依稀可辨——是玉环上的符号。
井。
青禾心跳如擂鼓。她探头下望，井深不见底，但有铁索悬垂。她试了试铁索，还算结实。
正要下去，身后忽然传来脚步声。
“什么人！”一声厉喝。
青禾猛回头，见三名秦卒持戟而来，显然是巡逻至此。
来不及思考，她纵身跃入井中，双手紧握铁索，急速下滑。
井壁湿滑，铁索粗糙，磨得手心火辣辣地疼。上方传来秦卒的叫骂声，有人探头下望，但井太深，火光难以照到底。
青禾不停下滑，不知过了多久，脚下终于触到实地——是井底，积水仅没脚踝。她松开铁索，双手已血肉模糊，但她顾不上，因为玉环的灼烫变成了某种奇异的脉动，仿佛在呼应什么。
井底侧壁，有一道不起眼的裂缝。她用力推去，石块松动，竟是一道暗门。
门后是向下延伸的石阶，漆黑一片。
她点燃火把，深吸一口气，踏入暗门。
石阶蜿蜒向下，空气潮湿阴冷，带着陈年的土腥味。墙壁上刻着古老的纹饰，与玉环符号同源。走了约莫百级，前方豁然开朗——
是一个巨大的地下石窟。
石窟穹顶高耸，石柱林立，中央有一座石砌祭坛。祭坛呈圆形，表面刻满密密麻麻的符号，中央有一个凹槽，形状与完整的玉环一模一样。
青禾走近祭坛。火把光照下，她看见祭坛周围散落着一些尸骨——有的已成白骨，有的尚存皮肉，服饰各异，从古朴的皮毛到战国的深衣皆有。这些人，似乎都是追寻至此，却未能离开。
她压下心悸，取出玉环。
玉环在火光下流转着温润的光泽，符号仿佛活了过来。她深吸一口气，将玉环放入凹槽。
严丝合缝。
霎时间，祭坛上的符号逐一亮起，发出幽蓝色的光。光芒沿着刻痕流动，汇聚到玉环处。玉环缓缓旋转，越转越快，最终化作一团柔和的白光。
白光中，浮现出影像——
是远古的祭祀场景：一群人围绕祭坛起舞，为首者手持玉环，高举向天。天空中出现奇异的旋涡，光柱落下，笼罩祭坛上的一名少年。少年在光中悬浮，身体变得透明，光芒融入他的血脉……
影像变换：那些被光笼罩的人，岁月在他们身上停滞。他们行走于各个部落，传授知识，医治疾病，被奉为“神使”。但他们也逐渐孤独，看着亲人老去、死去，自己却容颜不改……
又变：战争爆发，部落互相攻伐。长生者们试图阻止，却被贪婪的酋长、巫师追杀——他们想得到长生的秘密。长生者们被迫隐匿，有的选择融入人群，有的选择自我了断，有的……仍在寻找答案。
最后影像定格在一幅地图上：中原大地，标注着数个光点。其中两个最亮：一个在太行山深处（岩画处），一个就在邯郸地下。其余光点散布四方，有的在东海之滨，有的在昆仑之墟，有的在江南水泽……
白光渐熄，玉环恢复原状，静静躺在凹槽中。
青禾怔怔站着，脑海中信息翻涌。
长生，并非独属于她。远古时代，曾有某种仪式（或许是地外文明？或许是史前高等文明？）制造了一批“长生者”。他们分散各地，隐匿身份，在历史长河中默默生存。
而这座祭坛，是一个“记录点”，保存着长生者的起源记忆。玉环是钥匙，也是信物。
那么，她呢？她是偶然成为长生者，还是……与这远古仪式有关？她的穿越，是意外，还是某种必然？
无数疑问，没有答案。
她伸手想取回玉环，指尖刚触到，祭坛忽然震动起来。
穹顶落下碎石尘埃，石柱开始龟裂。这个地下空间，似乎因为玉环的启动，要坍塌了。
青禾一把抓起玉环，转身就跑。
石阶在身后崩塌，她拼命向上冲。回到井底时，上方已传来隆隆声响——井壁也在塌陷。
她抓住铁索，拼命攀爬。手掌的伤口撕裂，鲜血染红铁索，但她不敢停。上方有光线透入，是井口！
就在她即将抵达井口时，一根横梁砸落，擦过她的肩膀，剧痛传来。她咬牙，用尽最后力气翻出井口，滚落在地。
院落已半塌，那口古井被瓦砾掩埋。
青禾躺在废墟中，大口喘息。肩头流血，双手血肉模糊，浑身是伤。但颈间的玉环，依旧温热。
远处传来秦军的呼喝声，正向这边搜索。
她挣扎爬起，踉跄躲入假山阴影。必须立刻离开王宫，离开邯郸。
她撕下衣襟草草包扎伤口，凭着记忆，向宫外潜行。
街道上的厮杀已近尾声，秦军基本控制全城，正在清点俘虏、搬运财物。青禾混在一群被驱赶的赵人俘虏中，低头缩肩，慢慢向城门挪动。
城门处，秦军在逐个盘查出城者。轮到青禾时，一名军吏瞥见她肩头血迹：“受伤了？怎么伤的？”
“被……被塌墙砸的。”青禾声音虚弱。
军吏狐疑，正要细问，城内忽然传来骚动——赵王被擒，正押解出来。人群涌动，军吏注意力被吸引。
青禾趁机挤出人群，溜出城门。
城外旷野，秋风萧瑟。她回头望去，邯郸城在晨曦中矗立，浓烟未散，城墙残破。这座见证了赵国强盛与覆灭的古都，如今已落入秦手。
而她，带着长生的秘密，再次踏上流浪之路。
玉环在怀中微烫。
地图上还有那么多光点，那么多未知。
她知道，她的旅程，才刚刚开始。
前方，是秦统天下的时代，是更浩瀚的历史画卷。
而她这个不朽的过客，将继续行走，继续见证，继续在无尽的时间中，寻找属于自己的“活着”的意义。
晨光刺破云层，照亮前路。
青禾紧了紧破烂的衣衫，迈步向南。
身后，邯郸的烽火渐熄。
而天下的大幕，正缓缓拉开新的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