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梁城的春天,是从泥泞里挣扎着冒出来的。
去年黄河决堤灌城的痕迹依旧处处可见:墙根残留的水渍线、屋角未清理的淤泥、空气中若有若无的腐殖气味。但生命终究顽强——野草从瓦砾缝里钻出,柳树抽出嫩芽,燕子在尚未完全倒塌的檐下筑巢。
青禾负责的城西三坊,是大梁受灾最重的区域之一。巷陌深处仍有尸骸未及掩埋,疫病开始零星出现。她的日常工作,便是背着药箱,挨家挨户巡诊,辨识病情,分发草药,记录死亡。
药箱是县寺配发的,粗糙的桐木制,内分三格:一格放常用草药,一格放简易器械(石针、骨刀、麻布),一格放记录简牍。箱盖上用朱砂写了个小小的“医”字。
每日辰时,她到医坊点卯。医坊设在原魏国一处小吏衙署内,统共三间土屋:一间诊疗,一间储药,一间供医工歇息。主事的是个姓秦的老医工,关中口音,面色冷峻,寡言少语。
同僚共六人:除青禾外,还有两名中年男医工,三名学徒少年。大家各司其职,少有交流。秦法重实效,医坊考绩以“诊病人次、治愈率、疫病控制数”为准,人人埋头做事,不敢懈怠。
青禾很快适应了这种节奏。她巡诊时细致耐心,开方用药务求价廉效著,对穷苦者常减免诊金,甚至自掏腰包补贴药费——用的是她之前行医攒下的微薄积蓄,以及偶尔帮人抄写文书挣的外快。
口碑渐起。坊间开始流传:“城西有个青娘子,看病准,心肠善,不嫌贫。”
三月初,坊内爆发痢疾。先是几户,很快蔓延开来。青禾判断是水源污染所致——灌城后井水多污浊,庶民仍直接饮用。她立即上报,建议紧急淘洗水井、投放明矾、严禁生饮。县寺反应迅速,派役夫协助,疫情得以控制。
事后,县令许攸特召见青禾。
县寺正堂比河内郡守府简朴许多,许攸也是个务实之人,四十出头,面庞瘦削,目光锐利。
“此次疫控,你献策及时,处置得当。”许攸开门见山,“秦医工报,你于病理、防疫颇有见解。何处学来?”
同样的问题,不同的场合。青禾垂目:“民女少时随游方郎中学过,后自行研读医书,略有所得。”
“读过哪些医书?”
“《黄帝内经》残卷,《神农本草经》辑录,《五十二病方》等。”青禾报出这个时代确实存在的医典,“然多为口传手抄,不成系统。”
许攸微微颔首:“县寺藏书阁中,有部分从咸阳颁下的医药简牍,你可去查阅抄录。另,医坊需编撰本县《常见病方要略》,你可参与。”
这是重用,也是考验。青禾伏首:“民女必尽心竭力。”
自此,她有了进出县寺藏书阁的资格。藏书阁在后衙僻静处,一间阴暗的土屋,架上堆着竹简木牍,多蒙灰尘。守阁的是个耳背的老吏,终日打盹,只要登记,便任人取阅。
青禾每三日去一次,每次两个时辰。她确实需要系统的医学知识——长生者虽不染疫,但若要长期以医者身份立足,必须夯实根基。
她发现了不少珍贵典籍:有秦官方整理的《诊籍》(病历记录汇编),有从六国收缴的医书残卷,甚至还有几卷疑似方士遗留的《养生导引术》。
她抄录、整理、归纳。夜深人静时,就着油灯,将前世模糊的医学常识(如细菌病毒概念、公共卫生理念)转化为这个时代能接受的表述,融入《常见病方要略》的初稿中。
工作枯燥,她却甘之如饴。这是一种锚定——在无尽的时间流里,用具体的、有益的事务,确认自己存在的价值。
四月中,发生了一件事。
一日午后,青禾巡诊至坊北一户织工家。家主是个三十余岁的妇人,丈夫死于水灾,独自抚养一儿一女。女儿五岁,发热三日,浑身起红疹,咳嗽剧烈。
青禾诊断是麻疹,开了清热透疹的方子,叮嘱隔离、保持通风、喂食稀粥。正要离开,忽听里巷传来喧哗。
出门看去,只见几个秦吏押着一名白发老妪走来,老妪怀中紧抱一卷竹简,嘶声哭喊:“这是我家传的医书!不能烧啊!”
为首的吏员厉喝:“奉令收缴六国私藏典籍,凡非秦颁、非农战医卜之书,一律上缴焚毁!违者以谋逆论!”
围观者噤若寒蝉。老妪被强行夺走竹简,瘫倒在地,嚎啕不止。
青禾站在人群中,手指微微收紧。她认得那老妪——姓姜,曾是魏宫医女的助手,家中确藏有些前朝医书。那些书或许有谬误,但也可能存有珍贵的经验。
焚书,已从朝堂政令,化为民间具体的伤痛。
她默默转身,回到织工家,继续叮嘱护理细节。指尖却有些发凉。
当夜,她去了藏书阁。老吏已睡下,她独自点灯,翻阅那些从六国收缴来的医书残卷。许多竹简残缺不全,字迹漫漶,但字里行间,仍能感受到书写者济世活人的心血。
她忽然生出一种冲动:这些书,若真被焚毁,便永远消失了。她能否……抄录保存一部分?
风险巨大。私藏禁书,罪可至死。
但她有时间。她可以慢慢抄,分散藏匿,甚至……记忆。
长生者最不缺的,就是时间。而记忆,是最安全的藏书处。
从那一夜起,青禾开始了一项秘密工程:每晚抄录一卷可能被焚的珍贵医书或杂家典籍。不抄全,只摘精要;不用常规简牍,而用薄木片,以极小字迹书写,便于隐藏。
她将抄好的木片用油布裹紧,分批埋于住处灶台下、屋后树下、甚至远郊荒坟中。这是与时间赛跑,与即将到来的文化浩劫对抗。
她不知道这些木片能否留存到后世,甚至不知道自己能否活到需要它们的年代。但她必须做。
就像在邯郸地下,她必须放入玉环。
就像在河内乡间,她必须教人种蔓菁。
这是她作为“人”,而非仅仅是“长生者”的坚持。
—
五月初,医坊接到一项特殊任务:为即将途经大梁的北地戍卒队伍提供医疗服务。
秦国律法,戍卒长途跋涉,每至大城,需由当地医坊检视,救治病伤,防止疫病随军传播。这支戍卒约三千人,从关中出发,将往辽东驻防,途经大梁休整三日。
医坊全员忙碌起来。清点药材,预备诊室,规划流程。秦医工将青禾调入诊疗组,负责轻伤病患的处置。
戍卒抵达那日,大梁城南空地搭起临时营帐。尘土飞扬中,一队队面色黧黑、甲胄残破的士卒列队而入,许多人带着伤,更多人是积劳成疾。
青禾在诊疗帐中为士卒清洗伤口、敷药包扎。这些士兵大多沉默,眼神疲惫,对治疗顺从麻木。他们来自秦国各地,有老有少,口音混杂。
一名年轻士卒,左臂刀伤深可见骨,已溃烂化脓。青禾为他清理腐肉时,他咬紧牙关,冷汗涔涔,却不发一声。
“忍着些,很快就好。”青禾轻声道。
士卒看了她一眼,忽然低声说:“娘子手法,比我家乡的医工强。”
“你家乡何处?”
“陇西。”士卒顿了顿,“我们那儿,去年大疫,死了好多人。若是有娘子这样的医工……”
他没说完,但青禾懂。秦法重军功,轻民生,地方医疗资源匮乏。
她仔细为他包扎好,又额外给了一包预防感染的草药粉:“三日一换药,保持洁净。”
士卒接过,笨拙地行礼:“谢娘子。”
这一幕被帐外的秦医工看见。晚间歇工时,他叫住青禾:“你对戍卒,过于和善了。”
青禾垂目:“医者本分。”
“秦法:戍卒伤病,依律处置即可。多给药材,若被上官查知,恐责浪费。”秦医工语气平淡,“你医术不错,莫要因小失大。”
这是提醒,也是警告。青禾应诺:“谨记。”
但她并未改变。接下来的两日,她依旧细致诊治,甚至偷偷将一些治疗痢疾、疟疾的常用药方抄成简册,交给几个识字的士卒军官,嘱他们沿途若遇疫情,可应急。
她知道自己可能在做无用功。这些简册多半会在严格的军纪中被收缴丢弃。但她还是要做。
就像埋藏那些木片。
就像教人种蔓菁。
第三日,戍卒拔营离去。尘土散尽,营址只留下垃圾与灰烬。
青禾回到日常巡诊。生活似乎又归于平静。
但某些变化,正在悄然发生。
五月底,青禾在藏书阁发现了一卷奇特的竹简。
那简混在一堆魏宫旧档中,内容并非医书,而像是方士的笔记。开头记载东海求仙之事,中间突然笔锋一转:
“……三神山虚无缥缈,然中土亦有异士。余游历至芒砀山,遇一隐者,自称‘守陵人’,言其族世代守护一古祭坛,坛下有地宫,内存上古秘文,可通生死之秘。隐者体魄殊常,伤愈极速,年过百岁而貌若中年。余欲深究,隐者忽遁去,留一残符……”
后面字迹模糊,难以辨认。但卷末附了一张简陋的地图,标注芒砀山某处,旁有小字:“符形如此”。
所绘符形,竟与青禾玉环上的某个符号有七分相似!
青禾心跳加速。她强作镇定,将这一页内容默记于心,又将符形偷偷描摹在袖中绢布上。
芒砀山。又是芒砀山。
魏宫侍卫所说,方士运前往芒砀山。这卷笔记,再证芒砀山有异。
她需要去一趟。但不是现在。大梁初定,她刚立足,贸然离去,必引怀疑。
她将竹简放回原处,若无其事地继续查阅医书。
六月初,天气渐热。坊间开始出现暑瘟(中暑、热射病),青禾更忙碌了。她编了份《夏日防暑要诀》,请里正协助宣讲,又教百姓煮绿豆汤、佩香囊避秽。
她的名声传到县令许攸耳中。一日,许攸召她至后衙书房。
书房简朴,案上堆满简牍。许攸正在批阅公文,见她进来,放下笔。
“《常见病方要略》初稿,我已阅过。”许攸开门见山,“条理清晰,方剂实用,尤其防疫部分,颇有见地。秦医工报,你于坊间宣讲防病,民众响应甚好。”
“分内之事。”青禾垂首。
“你非秦人,却能尽心履职,难得。”许攸顿了顿,“今有一事,需你协助。”
“请府君明示。”
“咸阳有令,各郡需选拔通晓医药、天文、农桑之女子,入咸阳宫为女史,协助整理典籍、掌管医药。大梁需荐一人。我意推举你。”
青禾心头剧震。
入咸阳宫?那无疑是更接近权力中心,也更容易暴露。秦皇正疯狂追寻长生秘密,她若进宫,无异于羊入虎口。
“府君厚爱,民女惶恐。”青禾伏身,“然民女才疏学浅,且出身微贱,恐难当此任。况大梁疫病未清,医坊正值用人之际……”
“这些不必虑。”许攸摆手,“你医术扎实,行事稳妥,正是合适人选。咸阳宫女史虽为仆役,却有接触典籍、学习技艺之机,于你前程有益。至于医坊,我可另调人手。”
他语气虽淡,却不容置疑。这是命令,非商议。
青禾深知,若再推辞,必引猜疑。她心思电转,终是叩首:“民女……遵命。”
“甚好。”许攸颔首,“荐书我会尽快呈送。你且准备,待咸阳批复,便启程。”
退出书房,烈日当空,青禾却觉浑身发冷。
咸阳。那个吞噬了白起、即将焚书坑儒、正在疯狂追寻长生秘密的权力中心。
她必须去吗?或许可以中途逃走?但荐举文书已发,她若失踪,许攸必受牵连,大梁医坊诸人也难逃追查。且普天之下,莫非秦土,她能逃到哪去?
或许……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咸阳宫闱深邃,或能提供另一种隐蔽?
无数念头纷乱。她走回城西住处,关上门,坐在黑暗里。
颈间玉环微微发烫,似在回应她的不安。
她取出描摹符形的绢布,就着窗缝漏光细看。芒砀山的符号,咸阳宫的征召,散落各地的光点……这一切,像一张无形的网,正缓缓收拢。
而她,就在网中央。
窗外传来孩童的嬉笑声,坊间炊烟升起。
平凡的人间烟火,她还能拥有多久?
青禾将绢布凑近油灯,火焰舔舐,化为灰烬。
她吹熄灯,和衣躺下。
黑暗中,她睁着眼。
该来的,躲不掉。
那就去吧。去咸阳,去那个时代的漩涡中心。
看看这席卷天下的秦帝国,究竟要将历史带向何方。
看看这长生之谜,究竟隐藏着怎样的真相。
她摸了摸颈间玉环。
温热依旧。
仿佛在说:向前走,别回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