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再次醒来的时候，人已经躺在了养心殿柔软到过分的龙床上。
头痛欲裂，像有无数个小锤在脑仁里开派对，嘴里还残留着一股淡淡的铁锈味。我一睁眼，就看到全福那张布满血丝、写满惊惧担忧的脸，几乎要贴到我的鼻子上。
“皇上！您终于醒了！您可吓死奴才了！”全福见我睁眼，声音都带上了哭腔，激动得眼泪当场就滚了下来。
我浑身都疼，胸口尤其闷得厉害，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钝痛。
“我……昏过去多久了？”我声音沙哑得厉害。
“回皇上，您都昏迷一天一夜了！”全福赶紧拿了个明黄色的软枕垫在我身后，动作轻手轻脚的。“太医说您这是……这是忧思过甚，心力交瘁，急火攻心，才……才吐了血。”
忧思过甚？心力交瘁？
我呸！
我这是被气的！被那帮自我攻略的忠臣良将活活给气的！
我挣扎着想坐起来，全福连忙扶住我。
“外面……什么情况？”我问道，心里还抱着一丝微弱的希望，“是不是都在骂我是个逼迫功臣、刻薄寡恩的昏君？”
如果能用一口血，换来“昏君”的千古骂名和暴涨的KPI，那我这血吐得也算值了！
然而，全福的表情变得极其古怪，一副话难说出口的样子。
“皇上，外面……外面的传言，跟您想的……可能有点南辕北辙。”
“说！”
“外面都在说……”全福咽了口唾沫，压低声音，用一种模仿街头说书先生的神秘语气道，“都在说，您为了我大朔江山社稷，呕心沥血，殚精竭虑！为了不加重百姓负担，您宁愿‘自污’清名，用‘敲诈功臣’的极端方式，来为‘摘星楼’筹款。结果……结果谢将军太过忠勇，当场应下，让您的‘苦心’没能完全实现，您一急之下，才……才心血耗尽，呕血昏厥。”
我：“……”
我张着嘴，半天没合上。大脑因为缺氧和愤怒，嗡嗡作响。
这……这他妈也能洗？！洗得比我龙袍都干净！
我吐口血，都能被他们解读成这样？
“还有呢？”我感觉自己的血压计已经爆表了，“谢孤舟呢？他没被朕气死？”
“谢将军？”全福的眼神顿时变得更加复杂，带上了一丝敬畏和……一丝我看不懂的磕到了的表情，“皇上，您昏倒的时候，就是谢将军第一个冲上来，将您亲自抱回养心殿的。他浑身煞气，谁都不敢靠近。之后，他就跟门神似的在殿外守了一夜，甲胄都没脱，直到今天早上，才被沈首辅以‘陛下需要静养’为由，硬生生给劝回府去了。”
我脑子里瞬间浮现出谢孤舟那张冰块脸守在我门口的画面，顿时感觉后颈一凉。完了，他肯定又脑补了八十集《陛下为我受尽委屈》的苦情大戏。
“还有就是……沈首辅大人，”全福继续汇报道，“在您昏迷之后，当着满朝文武的面，声泪俱下地分析了您的‘良苦用心’。”
又是沈墨书！我就知道！这个KPI头号破坏者！
“他说什么了？”我咬着牙，每个字都从牙缝里挤出来。
“沈首辅说，您之所以要建‘摘星楼’，表面是观测星象，实则是要打造一个‘国家级标杆工程’。您之所以点名让谢将军出钱，是在向天下所有富商巨贾释放一个信号——国家现在需要钱，但朝廷爱惜民力，不愿加税，希望有能力的人，能够‘为国分忧’！”
全福越说越激动，脸上泛起了崇拜的红光：“这……这叫‘定向募捐’！是一种全新的、不损害普通百姓利益的筹款方式！沈首辅说，您的智慧，已经超越了历朝历代的君王，达到了‘羚羊挂角，无迹可寻’的至高境界！”
定向募捐……
我他妈就是想单纯地、粗暴地、毫无技术含量地抢谢孤舟的钱而已啊！
“所以呢？结果呢？”我的声音已经开始颤抖。
“结果……”全福的脸上露出了一种近乎狂热的崇拜，“结果，就在昨天下午，京城各大商会的会长，联名递上了万民书，主动请求为‘摘星楼’项目捐款！他们说，能为陛下的‘千秋大业’添砖加瓦，是他们八辈子修来的福气！短短一天，户部收到的捐款数额，就已经……就已经超过三百万两白银了！”
三……三百万两……
这个数字像一颗天外陨石，精准地砸在了我脆弱的神经上。我感觉眼前一黑，四肢百骸的血液瞬间逆流，全部冲向了喉咙。那股熟悉的甜腥味再次涌了上来，比上一次更加猛烈，更加势不可挡。
“噗——”
又是一口温热的鲜血，呈完美的扇形，精准地喷洒在了面前绣着金龙的锦被之上，绽开一朵比上次更加妖异、更加灿烂的红莲。
“皇上！皇上您怎么又吐血了！太医！快传太医！”全福吓得魂飞魄散，凄厉的喊声响彻整个养心殿，大殿里顿时乱成一团。
我直挺挺地躺回床上，任由宫女太监们在我身边鬼哭狼嚎地忙来忙去，感觉自己的灵魂已经飘到了房梁上，冷漠地看着这一切。
我看着那个躺在床上，面如金纸，还在不停往外冒血的“自己”，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毁灭吧。
我真的累了。
而就在我的龙床前乱作一团，几乎要上演全武行的时候，宫墙之外的工部衙门，却是一片锣鼓喧天、鞭炮齐鸣般的喜庆景象。
工部尚书钱万金，彻底支棱起来了。
他现在走路都带风，脚底板都比别人高三寸。
手握三百万两巨款，身后还有全天下富商的支持，以及皇帝陛下“不惜吐血也要推进项目”的决心，他感觉自己的人生已经到达了光辉的顶点。
原本那张被他认为“不符合力学原理”的草图，现在在他眼里，每一个线条都闪烁着大道至简的智慧光辉。
他召集了工部所有的能工巧匠，成立了“摘星楼项目皇家攻坚小组”，亲自担任组长。
“弟兄们！”钱万金站在工部大堂里，唾沫横飞地进行着战前动员，“陛下为了这个项目，已经吐了两次血了！这是什么？这是信任！是重托！是我们工部几百年都等不来的天赐良机！”
底下的工部官员们一个个眼含热泪，群情激奋。
“我们以前，修个河道，建个城墙，都要为了几两银子跟户部那帮铁公鸡吵上半天！现在呢？三百万两！三百万两白银就摆在这里！陛下说了，要用最好的材料，最好的工匠！”
一个年轻的工部侍郎激动地站了起来，高举着手中的图纸：“尚书大人！下官认为，我们不能辜负陛下的期望！我们不仅要建，还要建得最好！建成一座能够流传千古的建筑奇迹！”
“说得好！”钱万金一拍桌子，指着图纸上一个我喝茶时滴下的茶渍，“你们看！陛下在这里画了一个圈！这是什么？这是暗示我们，此地要预留一口深井，作为楼体的地脉之源！高！实在是高！”
“下官附议！”另一个官员也站了出来，“陛下还画了风铃和飘带，这是要我们观测气象啊！我们可以在楼的每一层，都设立气象观测点，记录风雨雷电，为我大朔的农业生产，提供精准的数据支持！”
“还有！这楼造型奇特，建造难度极高，这正是陛下在倒逼我们进行技术革新！我们可以借此机会，研究新的卯榫结构，试验新的承重方式！一旦成功，我大朔的建筑水平，将领先世界一百年！”
“对！我们还要把建造过程中的所有数据、图纸、心得，全都记录下来，编撰成书！书名我都想好了，就叫《营造法式·永摆天工篇》！献给陛下！这可是功在当代，利在千秋的大事啊！”
整个工部，都陷入了一种打了鸡血般的狂热之中。
他们仿佛看到的不是一座楼，而是一个伟大时代的宏伟开端。
他们每个人，都将成为这个伟大时代的奠基人。
而这一切的缔造者，那个高瞻远瞩、智慧如海的皇帝陛下，此刻正无力地躺在床上，被太医强行灌下一碗苦得发齁的汤药，脑子里正在非常严肃地思考一个问题：
我现在拔管，然后找个机会假死，连夜逃出宫去，还来得及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