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女轿影消失在巷口后,我阖上门,背靠门板长舒一气。
掌心全是冷汗。
前世溺亡前那刺骨冰寒仿佛仍浸在骨髓,静女推我下水时的狰狞,卫风转身时的冷漠,宾客讥诮的目光……一幕幕在眼前翻涌。
“衿儿,你真想通了?”周氏小心翼翼问,眼中忧色未褪。
转身握住她粗糙的手:“婶娘,从前是我不懂事,累您操心。从今往后,我不会再为卫家落一滴泪。”
周氏眼眶泛红:“好孩子,你能看开就好。那卫家……咱们确是高攀不起。”
不是高攀不起,是根本不值。
心下冷笑,面上却静:“婶娘,咱们现下还有多少银钱?”
周氏叹气,从柜底摸出个旧木匣:“你爹留下的,加上我做绣活攒的,统共不到十两。原想着……若你婚事能成,这些便当嫁妆……”
十两银子,在京城只够寻常人家两三月嚼用。
前世我正因穷困无依,才将卫风视作救命稻草,却被他推入更深的渊。
“婶娘,我想做点小营生。”
周氏一愣:“营生?咱们女子……”
“女子也要活下去。”我轻声截断,“我知道城南绣坊在招绣娘,计件取酬。您的手艺我知道,若日夜赶工,一月至少能挣五两。”
“那你呢?你身子才刚好……”
“我自有打算。”我望向窗外,“天无绝人之路。”
其实心中已有计较。
前世在卫府寄居时,为讨好卫母,我曾苦心钻研胭脂水粉制法。卫母挑剔,市面所售总嫌不够细腻,我便四处寻访古方,自行改良。后来我制的“芙蓉露”,连静女都私下讨要方子。
那时我傻,倾囊相授。
结果三月后,京城最大胭脂铺“玉颜斋”便推出新品“芙蓉膏”,配方与我“芙蓉露”八分相似,一炮而红。
如今想来,定是静女将方子卖与玉颜斋。
这一世,我要让她尝尝,为他人作嫁衣的滋味。
三日后,我携从卫家得来的五十两银票,去了西市。
西市鱼龙混杂,三教九流汇聚,亦是京城最大原料集散地。我头戴帷帽,身着粗布衣裙,在人群中并不起眼。
“姑娘要买什么?”香料铺伙计殷勤相迎。
“朱砂二两,紫草根半斤,玫瑰干瓣两斤,另需上好的蜂蜡、杏仁油……”我报出一串材料。
伙计眼一亮:“姑娘这是要制胭脂?”
“家母喜自调些小玩意儿。”我淡声道。
“那您可来对地方了!咱家材料皆是上品……”伙计一面称重一面吹嘘。
我细查材料成色,确是不错。正要付钱,铺外忽起喧哗。
“让开!都让开!”
几个锦衣家丁推开人群,簇拥一华服公子而入。公子约莫二十出头,面容俊朗却带病态苍白,眉宇间凝着阴郁。
“掌柜的,上月送府上的沉香是次品,害我家公子咳疾加重,你说如何赔?”为首家丁气势汹汹。
掌柜连忙赔笑:“苏公子息怒!小的哪敢以次充好,定是误会……”
“误会?”那苏公子冷声开口,音色沙哑,“你的意思,是我苏府冤枉你?”
他这一开口,我忽想起他是谁。
苏子晏,礼部尚书独子。前世曾有一面之缘——在我被静女推下水后第三日,苏府派人至卫府讨说法,因那日苏子晏的船正经桥下,我落水惊了他的马,害他旧疾复发。
当时卫风与静女将罪责全推于我,说我“因爱生恨,自寻短见”。苏家碍于卫家与宰相府联姻之势,最终不了了之。
但后来我隐约听闻,苏子晏的病实为庸医所误,若能对症下药,本不至拖成顽疾。
“掌柜若不认,咱们便去官府说道。”苏子晏轻咳几声,面色更白。
“使不得啊!”掌柜汗如雨下。
我心下一动,上前福身:“苏公子可否听小女子一言?”
众人目光齐聚。
苏子晏眉梢微蹙:“你是何人?”
“一个略通医理的寻常女子。”我隔帷帽轻声道,“公子咳声重而空,夜间加剧,痰中可偶带血丝?且畏寒肢冷,食欲不振?”
苏子晏眸色一凝:“你怎知?”
“公子此症,非寻常咳疾,乃寒邪入肺,郁而化热,又误用温补之药,致寒热交结,缠绵不愈。”我稍顿,“若信得过,我可写一方子,公子请可信大夫过目,再定用否。”
掌柜如蒙大赦:“是是是,这位姑娘说得在理!”
苏子晏凝视我半晌,忽笑了:“有趣。笔墨伺候。”
家丁当即铺纸研墨。
我提笔写下:麻黄三钱,杏仁五钱,石膏一两,甘草二钱,另加三七粉一钱冲服。写罢,另起一行:此方先服三剂,若咳血止,夜能安眠,可去三七,加麦冬、沙参各五钱,再服七剂。
“姑娘师承何人?”苏子晏接过方子,细看。
“家传偏方,不足挂齿。”我福身,“材料钱已付,小女子告辞。”
“且慢。”苏子晏唤住我,“姑娘今日解围之情,苏某记下了。敢问姑娘芳名?日后若方子有效,必有重谢。”
我犹豫片刻:“萍水相逢,不必留名。公子保重玉体便好。”
言罢,提起采购材料,匆匆离去。
非我不想攀附苏家这棵大树,而是时机未至。苏子晏的病需时验证疗效,而我现下最需的,是尽快做出第一批胭脂,打开局面。
归家后,我与周氏连夜赶工。
我将玫瑰瓣以杏仁油浸泡,加少量朱砂调色,再以特殊手法萃取紫草根色素。蜂蜡融化的香气弥漫狭室,周氏在一旁穿针引线,偶抬首看我忙碌身影,眼中既有欣慰,亦有忧色。
“衿儿,你何时学会这些的?”
“梦里学的。”我半玩笑道。
其实是真的。那些前世为讨好他人而苦学的技艺,今朝成了我安身立命之本。
七日后,第一批“芙蓉露”制成。
淡粉色膏体盛于粗瓷小罐,质地细腻,色泽温润,泛淡淡玫瑰香。我挖一点抹于手背,轻推开,肤色顿显娇嫩透亮。
“真好看!”周氏惊叹,“这比玉颜斋所售还要细腻!”
我浅笑不语。
玉颜斋“芙蓉膏”是我前世方子,这一世我做了改良,添入紫草根提取的天然红晕,更贴肤色。
“明日我去东市摆摊试试。”
周氏忧道:“东市多是达官贵人家丫鬟婆子采买,眼光挑剔得紧,咱们这东西没名没号……”
“总要一试。”我眸光坚定,“婶娘,咱们已退无可退。”
翌日天未亮,我便负竹篮出门。
东市确繁华,但好位置早被常年摊贩占据。我在角落寻处空地,铺开粗布,摆上十个小瓷罐。
清晨东市人来人往,然我摊位无人问津。
一个时辰过去,连问价者皆无。
“哟,卖什么的?”尖酸声响起。
抬首,竟是卫风那表妹徐三娘,身侧跟着两个丫鬟。她今日着鹅黄衣裙,满头珠翠,显是来逛街的。
“胭脂。”我垂首,压低声。
“胭脂?”她蹲下身,取一罐打量,“包装这般粗陋,能用么?别是拿劣质货糊弄人罢?”
她开罐,以指挖一大块,随即蹙眉:“颜色这般淡,涂了跟没涂似的。”
“这是自然晕染的款式,宜日常用。”我平静道。
“呵,卖不出去便直说。”她随手一抛,瓷罐滚落于地,膏体洒了一地,“这种破烂货,白送我都不要。”
周遭有人看来,指指点点。
我弯腰拾碎瓷片,手指被划破,渗出血珠。
“姑娘,你这胭脂怎么卖?”
温和声响起。
抬首,见一着淡绿衣裙的少女,约莫十五六,眉眼清秀,身后跟着个拎篮的婆子。
“五十文一罐。”
少女取一罐细看,又凑近轻闻:“质地倒细腻。我可试试么?”
“自然。”我取一片净贝片,挖一点递她。
少女在手背试了,眼一亮:“这颜色好生自然!王妈,你瞧。”
那婆子凑来看,亦点头:“确不错,比姑娘平日用的铅粉自然多了。”
“我要三罐。”少女爽快付钱,“若好用,我再来。”
开张了。
我握铜钱,掌心发烫。
徐三娘面色难看,哼一声:“不识货的东西。”悻悻而去。
绿衣少女临去前回眸:“姑娘明日还来么?”
“来。”
“那好,我叫绿漪,是城南林府二小姐的丫鬟。我家小姐最喜这些新鲜玩意儿,若用得好,或会请姑娘过府一叙。”
林府二小姐?
我心头一动。前世隐约记得,礼部尚书苏大人夫人姓林,乃城南林家嫡女。这位二小姐,莫非是苏夫人之妹?
“多谢姑娘。”我真诚道谢。
绿漪摆摆手,携婆子离去。
这一日,我卖了六罐胭脂,入账三百文。
虽不多,却是我重生后挣得的第一笔钱。
收摊时,夕阳西下。
我负空了许多的竹篮归家,经西市时,见香料铺前停着一顶青帷小轿。
轿帘掀开,静女正从铺中出,掌柜点头哈腰相送。
她也看见了我。
目光相触,她眼中闪过一丝诧异,随即恢复温婉浅笑,朝我微颔首。
我面无表情移开视线,继续前行。
能觉她的目光一直黏在背上,如芒在刺。
归家,周氏见我卖出一半货,喜出望外:“衿儿,咱们有盼头了!”
我数出二百文交她:“婶娘,明日多买些米面,咱们吃顿好的。”
“好,好!”周氏抹泪,“你爹娘在天有灵,也该安心了。”
夜,我卧于榻上,望窗外月光。
前世的此时,我应还在为卫风的冷落伤心泣泪,候他偶尔施舍般的探视。
而今,我已迈出第一步。
苏子晏、林府、静女……这些人、事如棋盘棋子,渐次浮现。
这一局,我要慢慢下。
不仅要赢,还要赢得漂亮。
要让那些负我、欺我、害我之人,亲眼看我如何从泥泞爬起,如何一步步登临他们望尘莫及的高处。
窗外传来打更声。
我阖目,轻声呢喃:
“卫风,静女。”
“好戏,方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