逐鹿文学
高分必读小说排行榜推荐

第2章

竺先生那几句看似随意却直指核心的提点,如同在陈栖混沌的感知世界里投下几颗石子,涟漪虽微,却让他窥见了水面之下更广阔的、涌动的暗流。那本被篡改过的《葬经》,起初如同天书,尽是“气乘风则散,界水则止”、“葬者,乘生气也”、“形止气蓄,化生万物”等佶屈聱牙的字句,配以扭曲抽象的山川脉络图示。但当他不再试图逐字逐句理解,而是结合自己每日穿行街巷的所见所闻,结合桃花坞那缓慢“蠕动”的格局变化去印证、去“感受”时,一些破碎却真实的“意象”开始在他心中浮现。

他不再仅仅用眼睛看,用鼻子闻。当他清晨担着第一挑水,踏过“乾”位那些高门大户前的光洁石板路时,能隐约“感觉”到一种温润而稳固的“气”场包裹着那些深宅大院,仿佛冬日午后晒暖的深潭,沉静而富有生机,连路旁的桃树都显得格外精神,花瓣肥厚,色泽艳丽。而当他踏入“坎”位边缘那些低矮潮湿、污水横流的棚户区巷道时,则有种粘滞阴冷的感觉缠绕脚踝,仿佛踏进了无形的泥沼,空气中弥漫的桃香也稀薄寡淡,混着一股若有若无的霉味和宿醉的酸腐气。

他甚至开始尝试在路过城中心阴阳鱼眼时,刻意凝神片刻。起初毫无所获,只有被那浓郁生气包裹的舒适慵懒感。但有一次,正值午后,阳光炽烈,白石坪被晒得微微发烫,深湖水色沉碧如墨。他停下脚步,闭上眼,放缓呼吸,将心神沉入那无名册子所载的吐纳节奏,同时默默回想《葬经》中关于“气机流转”、“阴阳交泰”的模糊描述。

渐渐地,在那一片舒适的暖意中,他仿佛“看”到——不,更确切地说是“感知”到——极其淡薄、几乎无法捉摸的氤氲在流转。白石坪方向,是温煦的、向上蒸腾的淡金色暖意;而深湖方向,则是沉静的、向内收敛的幽蓝色凉意。这两股气息并非静止,而是如同两条首尾相衔的巨鱼,缓慢地、持续地旋转、交汇,形成一个庞大而柔和的气旋。城中无处不在的桃香、旺盛的人气、甚至远处月牙山飘来的淡薄雾气,都被这无形的气旋吸纳、调和,再散发出去,滋养着整座城镇,也构成了桃花坞那独特到诡异、既生机勃勃又暗藏险恶的“势”。

这就是竺先生所说的“看”。不是目视,而是一种全身心的感知与共鸣,如同水底的游鱼,通过水流最细微的温度、压力变化感知暗礁与暖流、洞悉涡旋与生路。他的“踏絮”轻功,在这种日益敏锐的感知辅助下,开始产生奇妙的变化。

它不再仅仅是裴湘所教的、追求身形轻灵飘逸的步法,更融入了对环境气机流动的预判与精妙借力。一次,厨房管事故意将半袋发霉的豆子撒在通往柴房的、本就湿滑的背阴小径上,想看他摔个四脚朝天,在众人面前出丑。陈栖担着两桶水走近,脚步未停,甚至没有低头看路,只是足尖在触及豆子的瞬间,极其轻巧而快速地连续点过几颗相对稳固的豆粒,同时身体微微侧倾,借助小径一侧墙面回旋的气流(这是他感知到的),身影如被风吹动的柳絮,一晃而过,两桶水稳稳当当,水面仅漾起细微的涟漪,而那些豆子竟几乎未曾滚动半分。

胖管事揉揉眼睛,几乎以为是自己眼花了,或是那哑巴走了狗屎运。周围等着看笑话的仆役也面面相觑。陈栖放下水桶,面色如常地开始劈柴,仿佛刚才那灵异般的一幕从未发生。只有他自己知道,那一刻,他“感觉”到了豆子分布的空隙、地面湿滑的程度、以及墙角气流微弱的推力,并将这一切融入步伐,成了他“踏絮”的一部分。

然而,感知越是清晰,那份如影随形的、被无形目光注视的感觉也越发强烈,如同附骨之疽。有时他挑水经过“离”位最繁华的绸缎庄——那是赵奎家的产业,楼高两层,装饰奢华——能隐约感到二楼某扇雕花窗户后,有一道冰冷的视线短暂停留在他身上,带着审视与估量,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厌恶。有时在集市采买最便宜的菜蔬时,巷口阴影里似乎总有一个穿着普通短打、低头抽烟的汉子,与他保持着一个固定的、不远不近的距离,当他转头望去,那人又恰好别开脸,或起身走开。

他知道,自己这块原本被遗忘在灶膛角落的“煤核”,因为裴湘那道过于明亮的光、竺先生那若有若无却引人遐想的“青眼”、以及他自己悄然展露的、与杂役身份格格不入的“不同”,已经重新被摆上了某些人的观察台。是八大家中哪一方的眼线?是守旧派觉得他有“潜力”,需要监控其动向?还是维新派在评估这个“破格”的可能?抑或,是那神秘莫测的巫祝一脉,对任何可能扰动“气场”的“异数”的本能关注?

这种紧绷感,只有在与裴湘相处时,才会如春阳融雪般暂时消解。

裴湘成了他沉默世界里唯一的暖色、声音与通往更广阔天地的窗口。她不仅持续教他识字,带给他各种稀奇古怪的杂书——从枯燥的地方志到光怪陆离的江湖轶闻、从农桑图谱到残缺的兵法简策——更热衷于分享她从祖父那里听来的、关于桃花坞之外那个宏大世界的点点滴滴。

“陈栖,你看,”一个春末微燥的午后,他们躲在书院藏书阁后一处堆满废弃桌椅的角落,这里罕有人至,窗户破了一半,却能看到一角蓝天。裴湘指着一本破旧《九州舆图志》上蜿蜒的线条,“这就是大江,听说有我们桃花坞最宽的街道几十倍那么宽,一眼望不到对岸,江上有像房子那么大的楼船,白帆比云还多!顺着江水往下,能到金陵、扬州,那里有吃不尽的佳肴,看不完的灯火,还有据说一辈子都逛不完的集市……”

她眼睛发亮,声音因兴奋而微微提高:“还有西北!爷爷说那里有茫茫大漠,黄沙接天,白天热得能烤熟鸡蛋,晚上冷得能冻裂石头。但有最壮丽的落日,驼铃声能传得好远好远,还有神秘的西域国度,人的眼睛颜色跟我们不一样,卖的宝石闪闪发光……哦,对了,还有江湖!爷爷说江湖很大,有少林武当那样的名门大派,也有各种奇人异士,有的剑法超群,有的轻功卓绝,飞檐走壁,有的擅长用毒、暗器,神出鬼没……朝廷好像管不到他们,他们有自己的规矩。”

那些遥远的、与桃花坞甜腻闭塞、等级森严截然不同的世界图景,像一扇扇被缓缓推开的窗,在陈栖心中投下斑斓而充满诱惑的光影。他知道塞北的风沙或许酷烈,江南的烟雨可能粘湿,江湖的规矩恐怕比刀剑更无情,但那“广阔”本身,就是一种难以抗拒的召唤。这让他愈发清楚地意识到,自己所处的这片被桃香与迷雾包裹的天地,是多么的狭小、扭曲,又是多么的……不真实。

“陈栖,你看这个!”又一日,裴湘神秘兮兮地把他拉到书院后山一处更为僻静、近乎垂直的断崖边。崖高十余丈,对面是陡峭如削的石壁,壁上爬满枯藤与新绿交织的老藤,几株生命力顽强的野桃花从石缝中斜逸而出,在暮春的风里开得恣意而野性,花瓣比城中的桃瓣小,颜色却更浓烈,近乎绯红。崖下是一条不算太深的溪谷,水声淙淙。“我昨天发现的,对面壁上有几个浅浅的石窝和凸起,正好可以借力。敢不敢跟我比一比,看谁不用藤蔓,直接踏壁过去,摘到最顶上那枝开得最好的桃花?”裴湘指着对面崖壁最高处,一枝独秀、迎风摇曳的绯红桃花,眼中闪着挑战与雀跃的光芒。

陈栖看了看距离和近乎垂直的陡峭石壁,又看了看裴湘因兴奋而微微泛红的脸颊和那双亮得惊人的眸子,心中那潭静水也仿佛被投入一颗石子,漾开些许波澜。他轻轻点了点头。

裴湘深吸一口气,退后几步,助跑,身形展动,如乳燕投林,足尖在第一个石窝处精准一点,借力上纵,同时手臂舒展,抓住一根横生的粗壮老藤,身体轻盈一荡,如秋千般划过一道弧线,稳稳落在第二个稍高的凸起上。动作轻灵漂亮,深得“踏絮”轻盈之妙。但她内力终究尚浅,气息未能完全绵长,到达第三个借力点时已微微喘息,她看准那枝桃花,奋力一跃,伸手去够,指尖堪堪擦过最下方几片花瓣,却差了最后一口气力,身子一滞,开始下坠!

“啊!”裴湘惊呼出声。

就在她下坠之势刚起的刹那,一直静静观察、心中早已计算好路线的陈栖动了。他没有走裴湘那条借助藤蔓的弧形路线,而是选择了侧面一处更为光滑、看似无处借力的石壁起步。只见他身影似乎模糊了一下,并非疾冲,而是一种近乎“流淌”的启动。脚下仿佛不是坚硬的岩石,而是荡漾的、有弹性的水波。他没有明显的蹬踏发力动作,身体却以一种违反常理的轻盈和流畅向上“飘”升,足尖偶尔在极细微的石棱、苔藓下的微小凹陷、甚至只是岩石纹理造成的极其短暂的支撑处轻轻一触,一触即离,身形便再次拔高。他的路线更陡、更险,几乎垂直于崖壁,却更快、更无声无息,如同峭壁上掠过的一阵山风,又似一道紧贴岩壁升腾的淡青色轻烟。

几个呼吸间,他已悄无声息地卷上崖顶,精准地摘下那枝开得最盛、花瓣上还凝结着山中清露的绯红桃花,然后身形在空中极其自然地一个折转,如一片被气流托住的落叶,轻飘飘地落在刚刚凭借最后一点力气抓住岩缝、惊魂未定站稳的裴湘身边。

整个过程,行云流水,举重若轻,甚至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与环境韵律契合的优美,比裴湘所教的“踏絮”,更多了一份对自身气息的极致控制、对环境中气流、光线、乃至岩石“质感”的精妙感知与运用。他仿佛不是在与陡峭的崖壁对抗,而是在与之共舞,顺势而为。

裴湘呆呆地看着他递到自己面前的桃花,花瓣上的露珠滚落一滴,沁凉地滴在她手背上,才让她恍然回神。“你……你刚才……”她看看桃花,又看看陈栖平静无波的脸,再仰头看看那近乎垂直的崖壁,眼中充满了不可思议的惊叹,“你怎么做到的?刚才那一下,好像……好像不是跳上去的,是……是‘流’上去的?你踩的那些地方,根本看不出来能落脚啊!”

陈栖摇了摇头,他自己也难以用言语完全说清。那是一种近乎本能的反应,是“踏絮”的基础、无名册子呼吸法带来的内息运转、竺先生点拨的“借势”理念、以及近来对“气”的模糊感知,在特定情境下自然而然的融合与爆发。他在溪边湿润的沙地上,用树枝缓慢地写下:“感觉风,感觉石头。它们不是死的。有地方能‘接住’脚。”

裴湘反复咀嚼着这句话,似懂非懂,但眼中的惊叹与欣喜却毫不掩饰,甚至带着点与有荣焉的骄傲。“陈栖,你真的不一样了。我爷爷说过,真正的轻功高手,到了后来,不是比谁跳得高跑得快,而是看谁能与周围环境融为一体,借天地之力为己用,‘羚羊挂角,无迹可寻’。你刚才……好像摸到一点点那种境界的门槛了。”她接过桃花,小心地别在自己鹅黄色的衣襟上,那抹绯红映着她微红的脸颊,竟比桃花更显娇艳生动。

她低头嗅了嗅花香,声音忽然低了下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羞涩和期待:“这枝花,是我见过最好看的。”顿了顿,她抬起头,目光清澈地看向陈栖,“陈栖,如果……如果有一天,你能离开书院,离开桃花坞,你想去哪里?做什么?”

陈栖愣住了。离开?这个念头,在从前如同天方夜谭,是深埋心底不敢触碰的禁忌。桃花坞“只进不出”是铁律,是悬在所有居民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更是那些试图逃离者最终化为月牙山传闻的血色注脚。但此刻,被裴湘用如此自然、充满憧憬的语气问出,仿佛那高墙迷雾并非不可逾越,那颗沉寂了太久的心,竟也控制不住地微微悸动,漾开一圈混杂着渴望与茫然的涟漪。

他在沙地上缓慢而认真地写下:“不知道。但……想出去看看。”笔尖顿了顿,似乎有千言万语堵在喉头,那熟悉的滞涩感又隐隐浮现。他努力压下,继续写道:“和你一起。”

裴湘看着那行字,眼睛倏地亮了,像是落满了夏夜最璀璨的星子,嘴角扬起明媚的笑意。她用力点头,声音轻快而坚定:“好!等爷爷……等时机合适了,我一定想办法!我们可以去看江南的烟雨楼台,去吃金陵的盐水鸭和扬州的千层糕;也可以去西北看大漠孤烟,听驼铃悠远;还可以去江湖上走走,看看那些名门大派是什么样子……”她描绘着遥远而鲜活的蓝图,眼中光芒闪耀,仿佛那些无形的屏障、森严的规矩、神秘的迷雾,在她纯粹的信念面前都不值一提。

那一刻,山风拂面,带着野桃花清冽的香气和溪水的湿润,少女的笑靥明媚如穿透云层的阳光,眼中是对未来毫无保留的信任与期待。陈栖心中那片荒芜冷寂、被血仇与噩梦反复碾压的冻土,仿佛有温润的暖流悄然涌过,坚冰化开一角,露出底下柔软而渴望生机的土壤。一种陌生的、滚烫而柔软的情绪包裹着他,让他几乎想抛却一切,沉溺在这份偷来的、纯粹的温暖与希冀里。温柔乡,英雄冢。若能停留在此刻,不用再去面对那些血腥的梦境、无处不在的窥视、深不见底的秘密,该多好。

但几乎同时,梦境里那浓烈到令人作呕的铁锈味、窗纸上扭曲挣扎的人形、竺先生关于“生死门轮转”的冰冷警告、以及怀中那本《葬经》所揭示的、这座城市运行之下可能隐藏的残酷真相,如同数九寒天的冰水,兜头浇下。他手指无意识地收紧,粗糙的沙石硌得掌心生疼,那细微的痛楚让他瞬间清醒。

不,他不能停留。这片刻的美好,如同阳光下的肥皂泡,绚丽却脆弱,建立在一片未知的、可能随时崩塌的险滩之上。父母的血迹未干,自身的谜团未解,窥视的眼睛未去,这座城的秘密如同悬顶之剑……他有何资格贪恋这偷来的安宁?又有何能力保护这份美好不被现实撕碎?

他眼中的暖意与刹那的迷茫渐渐沉淀,复归于深潭般的静。只是那潭水的深处,有什么东西更加冰冷,也更加坚定了。

裴湘似乎敏锐地察觉到他情绪的细微变化,那瞬间的柔软与紧接着的冷凝。她没有追问,只是眼中的光芒稍稍黯淡了些,却并未消失。她轻轻拍了拍他绷紧的小臂,语气恢复了往常的爽利:“走吧,出来的够久了,再不回去,管事又要借题发挥找你麻烦。”

书院的生活表面上恢复了往日的节奏,但水面下的暗流,正以更具体、更汹涌的形式显现出来,狠狠拍打着陈栖这只刚刚意识到自己身处漩涡的“游鳞”。

首先是以赵奎家为代表的“守旧”势力,对陈栖的敌意从未消散,且因他展现出的、越来越难以用“运气好”或“哑巴蛮力”来解释的“异常”而急剧加深,变得更具针对性。赵奎的父亲,绸缎庄的赵老板,在一次宴请书院山长和几位有头脸的富户家长的酒席上,曾借着三分酒意,看似无意地提起:“听闻山长书院里有个杂役小子,近来很有些‘灵醒’啊,不光干活利索,好像还得了些不上台面的‘野路子’?甚至和裴将军家的千金走得颇近?年轻人血气方刚,不懂事,可别被什么来路不明的东西蛊惑了才好。咱们桃花坞,自有桃花坞传承千年的规矩和气运,靠的是祖宗庇佑和阵法调和,容不得外来的‘杂气’瞎搅和,坏了根本。”

这话绵里藏针,看似关心,实则将陈栖打成了“来路不明”、“野路子”、“蛊惑人心”的“杂气”,更隐隐将裴湘牵扯进来,暗示裴家可能被“蒙蔽”。这番话很快通过不同渠道,添油加醋地传到了陈栖耳中,也一字不落地传到了裴湘那里。

裴湘气得当时就要拉着陈栖去找赵家理论,被她院里的嬷嬷死死劝住。她转而去求祖父裴老将军。老将军戎马半生,解甲归田后深居简出,对桃花坞这潭深水下的暗流涌动并非一无所知,反而因其多年统兵练就的敏锐嗅觉,看得比许多人更清楚。他没有答应孙女的请求,只是将她叫到书房,屏退左右,看着孙女因气愤而发红的小脸,缓缓道:“湘儿,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堆出于岸,流必湍之。你那小朋友,眼下最需要的不是逞一时口舌之快,或借我这把老骨头的势去压人。他需要的是‘藏锋’,是让人看不清他到底是块石头,还是块未经雕琢的璞玉,或者……只是一抹很快就会被风吹散的烟雾。你明白吗?”

裴湘咬着嘴唇:“可是爷爷,他们那样说陈栖,还说我们裴家……”

“闲言碎语,伤不了筋骨。”裴老将军目光深远,“真正伤人的,是藏在闲话后面的刀。赵家是‘离’位大户,与‘巫祝’一脉、漕帮里的一些老派、还有粮行的人走得很近,是‘守旧’一派的急先锋。他们现在说这些,是在试探,也是在制造声势。你若反应过激,正中下怀,反而坐实了某些猜测,把你那小朋友彻底架到火上烤。你且看,书院山长可曾因此事责罚那孩子?其他几家,比如‘鲁班门’、‘杜家’,又是什么反应?”

裴湘一怔,仔细回想,山长确实未曾就此事找过陈栖麻烦,反而近日给陈栖安排的活计似乎少了些最脏最累的。而杜家最近一次品酒小聚,好像还给书院发了请帖,虽未明确提及,但似乎有邀请“书院贤才”共赏的意思。

“维新,守旧,不过是台面上的说法。”裴老将军声音低沉,“底下是利益的重新划分,是话语权的争夺,也是对未来道路的选择。你那小朋友,现在成了双方都盯着的一颗棋子。是过河卒子,还是无关紧要的弃子,亦或是能搅动局面的奇兵,不光看棋手,也得看他自己有没有那份机变和……运气。湘儿,你帮他的最好方式,不是替他挡掉所有明枪暗箭,而是让他自己学会看清这些,学会在夹缝中生存,甚至成长。过多的庇护,有时反而是催命符。”

裴湘听懂了祖父话中的沉重与无奈,也明白了陈栖处境的凶险,心中焦虑却更甚,但不再冲动。她只能更小心地、以更隐蔽的方式关注、帮助陈栖,同时竖起耳朵,从祖父偶尔的叹息、府中下人的闲谈、乃至来访客人的只言片语中,拼凑关于外面局势的信息,再择其要害,悄悄告诉陈栖。

另一方面,陈栖开始察觉到一些更微妙的“善意”或“机会”。这些接触不再仅仅局限于口头上的提点或偶然的赠予,开始涉及实际的行动。

厨房采买的活儿,偶尔会“多出”一些需要送往城中某些特定区域的差事,这些地方往往不是最繁华的“乾”、“离”,也非最贫瘠危险的“坎”,而是“震”、“巽”这类位置中段、看似普通却各有特色的区域。有一次,他将一批新到的、据说有安神效果的草药送到“震”位一家门面不起眼、却隐隐透着药香的“回春堂”。掌柜是个清癯的中年人,姓吴,留着山羊胡,验货时手法熟练,眼神却有些飘忽,状似无意地问了他几句:“小兄弟在书院干活,可曾留意书院那几口井水,近日味道、清浊可有变化?附近可曾见到过叶脉带金线、夜间有微光的奇异小草?” 问题古怪,陈栖只是摇头。吴掌柜也不追问,包好药材,额外多给了他几枚铜钱,意味深长地说:“年轻人,眼神清正,脚步也稳,是块好材料。这世道,多留个心眼,总没错。”

还有一次,为“巽”位那位脾气古怪的老画师送修补画框用的鱼鳔胶和特制浆糊。画师正对着一幅只勾勒了远山轮廓的画纸出神,画纸上大片留白。陈栖放下东西欲走,画师忽然开口,声音沙哑如同砂纸摩擦:“小友,你观我这画,少了什么?”

陈栖不明所以,看向画纸,只有孤零零的山形。

画师也不等他回答,自顾自道:“少了气。山无云不灵,水无波不活,画无气则死。这桃花坞啊,近日‘气’也有些凝滞不畅了,像是被什么东西淤住了。”他转过头,那双因常年眯起而显得细长的眼睛盯着陈栖,仿佛要看到他骨子里去,“风动?幡动?仁者心动。小友,你心里,可有什么在动?”

陈栖心中一凛,垂下眼帘。画师却忽然笑了一下,那笑容有些疲惫,也有些苍凉,递过一块用剩的、品相极佳的徽墨:“拿去,练字静心。心里有风,笔下方能有神。只是这风,莫要成了摧折自身的狂风才好。”

这些接触短暂、隐晦,带着谜语般的机锋。陈栖能清晰地感觉到,对方不仅知道他,而且在用一种极为谨慎的方式观察他、评估他,甚至可能是在……传递某种难以明言的信息,或测试他的反应。他们与赵家那种直接的排斥打压截然不同,更像是在进行一种风险极高的投资,或是在布满陷阱的棋盘上,小心翼翼地落下试探的棋子。这印证了竺先生和裴老将军的暗示——八大家内部,维新与守旧之争已日趋激烈,而自己这个意外出现的“变量”,正在被卷入这场风暴的中心,成为双方都可能想争取或控制的“筹码”。

陈栖如履薄冰。他更加小心地应对着来自赵奎等人变本加厉的刁难(如今已不止于言语,有时是“不小心”撒在他必经之路上的铁蒺藜,有时是莫名损坏他担水的水桶),尽量不露锋芒,以沉默和更精妙的闪避应对。对于那些隐晦的接触,他多数时候保持沉默,只做分内之事,但会将听到的每一个古怪字眼、观察到的每一丝异常、感受到的每一道特别的目光,都如同收集碎片般默默记在心里,晚上再用炭条仔细记录在藏好的纸片上。他开始有意识地观察不同区域的人群状态、草木长势、甚至空气里“气”感的细微差别,尝试与自己那模糊的感知相互印证。

他就像一尾在越来越浑浊湍急的水流中努力保持平衡的幼鱼,拼命学习辨别不同漩涡的方向与吸力,感知暗礁的轮廓与伪装,同时警惕着来自水面之上不同钓竿的垂饵与网罟。他知道自己还很弱小,无法抗衡任何一股强大的水流,但他必须学会利用水流之间的缝隙、借力打力,甚至……在适当的时机,自己掀起一点小小的浪花,来改变些许轨迹。

与此同时,关于月牙山的传闻,在又一次有人口“失踪”(这次是“艮”位靠近山脚的两户以手艺精细著称的皮匠,连同家眷一夜之间不知所踪,屋内陈设如常)后,再度甚嚣尘上,甚至出现了新的、令人不寒而栗的细节:有更夫信誓旦旦地说,失踪前夜,曾看到那两户人家窗口透出的灯光格外昏暗发绿;还有住在更远处的人窃窃私语,说那几晚似乎隐约听到过飘渺的、似歌非歌、似哭非哭的吟唱声,从月牙山方向随风断断续续传来。

陈栖将这些越发诡异的传闻与裴湘打听来的零星信息、自己梦境中愈发清晰的碎片、以及感知到的桃花坞核心“气场”那难以言喻的滞涩感结合起来,心中的阴影日益浓重。月牙山绝非善地,它很可能是桃花坞所有隐秘与罪恶的最终汇聚点与宣泄口,是那套残酷“淘汰”机制最关键的一环,也是维系这诡异平衡的……另一端。

他需要一个机会,一个能够更近距离观察、甚至触碰那迷雾核心边缘的机会。这机会伴随着巨大的风险,但也可能是解开谜团的关键。他不知道自己是否准备好了,但时间的流逝和日益紧绷的局势,似乎不再允许他慢慢等待。

而打破这紧绷僵局的,并非他主动的探寻,而是一场突如其来的、席卷整个桃花坞的公开事件——八大家联合发布的“镇试”公告,如同一块投入死水的巨石,激起了淹没一切的惊涛骇浪,也将陈栖这条刚刚学会感知水流的“游鳞”,无可避免地抛向了漩涡的最中心。

风,从月牙山的方向吹来,带着山雨欲来前特有的潮湿土腥气和隐约的、令人不安的低压,彻底搅动了桃花坞那甜腻得令人昏昏欲睡的空气。陈栖站在书院后院井台边,提起一桶刚刚打上来的、冰凉刺骨的井水,抬头望向西方那浓得化不开的灰雾。

他知道,平静的日子,结束了。

微信阅读

评论 抢沙发

登录

找回密码

注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