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水线的轰鸣与画纸上的微光
16岁的手掌还带着未褪去的青涩，却已经要握住流水线冰冷的零件。因为没到法定用工年龄，正规工厂不收，我托镇上一位远房亲戚介绍，进了城郊一家小型电子厂。厂房是老旧的平房，里面摆满了密密麻麻的流水线，机器运转的轰鸣声响彻耳膜，空气里弥漫着机油和焊锡的味道，呛得人嗓子发紧。
我的工位在流水线中段，负责给电子元件焊接引脚。每天重复着同样的动作：拿起元件、对准焊点、按下焊枪、放下成品，一秒钟一个，机械得像台没有感情的机器。长时间盯着细小的焊点，眼睛酸涩得厉害，指尖被焊枪烫出一个个细小的水泡，结了痂又被磨破，疼得钻心。
工厂实行两班倒，每班12个小时，白班从早上8点到晚上8点，夜班则反之。每天下班，我都累得浑身酸痛，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工友们大多是和我年纪相仿的年轻人，还有一些中年大叔大妈，他们下班后会三五成群地去食堂吃饭、聊天，或者去厂区附近的小店逛街，只有我，总是独来独往。
我住的宿舍是8人间，上下铺，狭小又拥挤，空气中混杂着汗味、洗衣粉味和零食的味道。我睡在下铺，床底下堆满了我的画具：一个破旧的画夹、几沓廉价的画纸、一套快要用完的水彩颜料。每天回到宿舍，我会先洗漱干净，然后蜷缩在床角，借着宿舍昏暗的灯光画画，直到深夜。
工友们一开始会主动和我说话，喊我一起去吃饭、打水。“小姑娘，一起去食堂啊？”“你刚来，要不要带你熟悉一下厂区？”面对他们的善意，我总是下意识地拒绝，摇着头说：“不用了，谢谢，我自己去就行。”次数多了，大家也看出我性格孤僻，便不再主动搭话，我成了宿舍里最沉默的存在。
我怕和人接触，尤其是异性。车间里有几个年轻的男工友，有时候会故意凑到我工位旁聊天，或者想帮我拿点东西，我都会立刻绷紧身体，眼神警惕地看着他们，手里的焊枪握得紧紧的，像握着一把防身的武器。有一次，一个男工友不小心碰了我的胳膊，我吓得猛地一颤，焊枪差点掉在地上，脱口而出：“别碰我！”
他愣在原地，脸上的笑容僵住了，周围的工友也都看了过来，我脸颊发烫，低着头，不敢看他们的眼睛。从那以后，男工友们都刻意避开我，背后偶尔会有人议论：“那个陈囡囡是不是有什么问题？怪怪的。”“是啊，太孤僻了，像个哑巴。”
那些议论像针一样扎在我心里，可我无能为力。我也想和大家好好相处，想像其他女孩一样，和工友们说说笑笑、分享心事，可心里的那道坎，怎么也跨不过去。那个夏日午后的阴影，像一个幽灵，时刻提醒着我不要轻易相信别人，不要让任何人靠近。
画画成了我唯一的救赎。每天回到宿舍，只要拿起画笔，流水线的轰鸣、指尖的疼痛、旁人的议论，都会暂时消失。我会画车间里的流水线，画机器上闪烁的指示灯，画窗外灰蒙蒙的天空，画床底下偷偷生长的小草。画得最多的，是各种各样的眼睛：工友们疲惫的眼睛、老板严厉的眼睛、自己画纸上迷茫的眼睛，还有那双藏在记忆深处、让我恐惧的眼睛。
我没有钱买昂贵的画纸和颜料，就用工厂里废弃的包装盒背面画画，颜料快用完了，就兑点水稀释，勉强能画出颜色。宿舍里的灯光很暗，我就把画纸凑得离灯泡近一点，有时候画到深夜，灯泡的热量烤得脸颊发烫，我却浑然不觉。
有一次，宿舍里一个叫李姐的女工友下班回来，看到我在画画，凑过来看了一眼，惊讶地说：“你画得真好！这么小年纪，画得比我们村里那些学过画画的孩子都强。”
我吓了一跳，连忙把画纸合上，像护住什么宝贝似的。李姐看出我的紧张，笑着说：“别害怕，我就是随便看看，没有恶意。你这么有天赋，可惜了，要是能正经学画画，肯定能有出息。”
她的话像一股暖流，轻轻拂过我冰封的心底。我低着头，小声说：“谢谢。”
从那以后，李姐经常会主动和我说话，给我分享她从家里带来的零食，提醒我焊接时注意安全，别烫到手。她是个四十多岁的女人，脸上带着岁月的沧桑，说话温柔又亲切，像妈妈一样。我虽然还是话不多，但会偶尔回应她的话，接过她递来的零食，心里的警惕少了一丝。
有一次，我的颜料用完了，看着画纸上未完成的画，心里很着急。李姐知道后，第二天从家里带来了一套她女儿不用的水彩颜料，塞给我说：“拿着用吧，我女儿现在不喜欢画画了，放在家里也是浪费。”
我看着那套崭新的颜料，眼泪差点掉下来：“李姐，谢谢你，我以后有钱了会还给你的。”
“傻孩子，客气什么。”李姐笑着说，“你喜欢画画就坚持下去，别让日子把你的天赋磨没了。”
拿着李姐给的颜料，我画得更起劲了。我画了一幅《流水线的日出》，画的是清晨的车间，第一缕阳光透过窗户照进来，落在流水线上，给冰冷的机器镀上一层温暖的金光。画这幅画的时候，我心里充满了希望，我相信，只要我不放弃画画，总有一天能离开这里，摆脱流水线的束缚。
工厂的日子枯燥又漫长，每天都在重复着同样的生活。我依旧独来独往，依旧对异性保持着本能的抗拒，依旧在深夜的宿舍里画画。但有了李姐的关心，有了画画这个精神寄托，日子似乎不再那么难熬了。
妈妈经常给我打电话，问我过得好不好，让我注意身体，不要太累。每次打电话，我都会笑着说：“妈，我很好，你不用担心，工厂里的同事都很照顾我。”我不敢告诉她工厂的真实情况，不敢告诉她我每天有多累，有多孤独，怕她担心。
爸爸也接过几次电话，每次都欲言又止，最后只是说：“囡囡，照顾好自己，要是实在受不了，就回家。”我能听出他语气里的愧疚和牵挂，心里的怨恨慢慢淡了一些，但我还是不想回去，我想靠自己的努力站稳脚跟。
有一次，车间主任来检查工作，看到我工位旁放着一本画夹，趁我不注意翻了翻。我发现后，吓得连忙把画夹抢过来，紧紧抱在怀里，像护住什么重要的东西。主任愣了一下，然后笑着说：“小姑娘，画得不错啊，挺有灵气的。”
我低着头，没有说话，心里很紧张，怕他批评我上班时间画画。可主任没有批评我，只是说：“年轻人有个爱好挺好，别让工作把自己熬坏了。”
那天晚上，我在画纸上画了主任的背影，心里暖暖的。原来，这个世界上还是有善良的人，还是有人会尊重我的爱好。
日子一天天过去，我在工厂里待了一年多。我的画技越来越熟练，画纸上的内容也越来越丰富：有工厂里的工友、车间里的机器、宿舍窗外的风景，还有我对未来的憧憬。我把画都小心翼翼地收在画夹里，那本画夹，成了我最珍贵的财富。
17岁生日那天，我没有告诉任何人，只是在下班后买了一个最便宜的面包，回到宿舍，一边吃一边画画。我画了一幅《自由的鸟》，画的是一只小鸟挣脱了笼子，飞向蓝天。我看着画纸上的小鸟，心里暗暗发誓：我一定要努力画画，将来离开这个工厂，去一个能让我自由追逐梦想的地方。
流水线的轰鸣依旧在耳边回响，可我心里的那束微光，却越来越亮。我知道，我现在还被困在这个小小的工厂里，还被过去的创伤束缚着，但我不会放弃。我会一直画下去，用画笔记录我的生活，用画笔治愈我的创伤，用画笔描绘我的未来。
总有一天，我会像画纸上的小鸟一样，挣脱所有的束缚，飞向属于我的蓝天。而那些在流水线上受过的苦、画纸上的每一笔，都会成为我成长路上最珍贵的财富，支撑着我一步步走向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