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隔离教室
2003年3月5，封闭管理的第五天。
初三（一）班的教室里弥漫着一种奇特的气味——84消毒液的刺鼻，粉笔灰的燥，以及一百多个学生挤在一起呼吸产生的、温热而湿的体味。这些味道混合在一起，像是某种属于“非常时期”的独特标记。
一排座位被杜老师划分成三个人位（全是男生）-走廊-八人位（全是女生）-走廊-三人位（全是男生）
走廊像一条鸿沟，把男女生像汉楚那样隔绝开来。
李林坐在第二排左侧三人位的靠走廊的位置。从这个角度，他只要微微侧头，就能看见坐在第二排正中间靠左边的陈瑞。
此刻，晨光正从东边的窗户斜斜地照进来，落在她的课桌上。她低着头在做数学题，眉头微微蹙着，嘴唇无意识地抿紧——这是她遇到难题时的习惯表情。马尾辫从肩头滑落，她伸手把它拨到脑后，动作有些烦躁。
李林收回目光，翻开自己的练习册。
封闭管理带来了许多改变：每天三次体温测量，教室每天早中晚各消毒一次，食堂分批就餐，饭后每个人都要喝黄花苗（蒲公英）煮成的汤，宿舍晚上九点半准时熄灯……但也有些东西没变。
比如陈瑞数学依然不太好。
比如他依然会在她皱眉时，想要帮她解出那道题。
“李林，”同桌程伟用胳膊肘碰了碰他，压低声音，“你看第一排。”
李林抬起眼。
程伟指的是陈瑞前方的位置——那里坐着吴琳。第三排的陈胜此刻正撑着下巴，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吴琳的背影。他的目光像某种有实质的东西，黏在她微微晃动的马尾辫上。
班里有个公开的秘密，陈胜正在炙热地追求吴琳。
“听说陈胜还没死心，”程伟凑得更近，声音里带着青春期男生特有的、对这类话题的热衷，“昨天晚饭后，我看见他在女生宿舍楼下晃悠，被生活老师赶走了。”
李林没说话。
“不过吴琳好像真不理他了，”程伟继续说，“上次情书事件之后，她就没跟陈胜说过话。要我说，陈胜也是活该，谁让他当初……”
“上课了。”李林打断他。
杜仲抱着教案走进教室，咳嗽一声：“把窗户再开大点！通风！说了多少次，要保持空气流通！”
靠近窗户的学生站起来，把原本已经开了三分之二的窗户推到最大。三月的风灌进来，带着早春的寒意，吹散了教室里浑浊的空气，也吹动了课桌上的书页。
陈瑞按住了自己的练习册，但一张草稿纸还是被吹了起来，在空中打了个旋，落在李林脚边。
他弯腰捡起来。
草稿纸上密密麻麻写满了数学公式，还有一些零散的汉字：“二元一次方程组……为什么总是错……”字迹有些潦草，能看出书写者的焦虑。在纸的右下角，她用铅笔画了一只很小很小的兔子，耳朵耷拉着，看起来很沮丧。
李林看着那只兔子，嘴角不自觉地弯了一下。
他把草稿纸折好，在杜永书转身写板书的间隙，轻轻拍了拍前座同学的肩膀：“传一下。”
草稿纸在几排座位之间悄悄传递，最后落在陈瑞桌上。她愣了一下，回头看向他。
李林对她点了点头。
陈瑞展开草稿纸，看见那只沮丧的兔子旁边，多了一行新字：
“瑞姐姐，别急，下午我教你。”
字迹清秀工整，是李林特有的笔迹。他在“兔子”两个字下面画了一个小小的箭头，指向她画的那只兔子。
陈瑞看着那行字，看了很久。
然后她低下头，肩膀微微抖动了一下——李林知道，她在笑。
下午最后一节是自习课。
因为封闭管理，所有课外活动取消，原本应该去场的体育课也变成了自习。杜永书把学生分成六个值小组，每天轮流负责教室的清洁和消毒。
今天是李林和陈瑞所在的小组。
下课铃响后，大部分学生涌向食堂。李林从教室后面的储物柜拿出消毒工具：两个喷壶，几块抹布，还有一副橡胶手套。
“给我一个。”陈瑞走过来，伸手要喷壶。
她今天把马尾辫扎得很高，露出白皙的后颈。校服袖子挽到手肘，手腕细细的，能看见淡青色的血管。
李林把装清水的喷壶递给她：“你用这个，消毒水那个味道太重。”
“没事，”陈瑞拿过装消毒水的喷壶，“我戴着口罩呢。”
她确实戴了两层口罩——这是学校的新规定。但李林还是看见她喷消毒水时，被刺鼻的气味呛得皱起眉头。
“我来吧，”他说，“你去擦黑板。”
陈瑞没坚持，把喷壶还给他，拿起黑板擦。教室前后各有一块大黑板，前面那块写满了今天各科的笔记和作业，后面那块是班级公告栏，贴着一张巨大的中考倒计时：“距中考102天”。
李林开始给课桌喷洒消毒水。他做得很仔细，每一张桌面、桌斗、椅背都不放过。消毒水在空气中形成细微的雾，在斜阳的光束里漂浮。
教室里很安静，只有黑板擦摩擦黑板的“沙沙”声，和喷壶按压时“哧哧”的声响。
偶尔有风吹过，吹起窗帘，吹动墙上贴着的“勤洗手、戴口罩、不聚集”的宣传画。
李林喷完最后一排课桌，直起身，看见陈瑞正在擦前面的黑板。
她踮着脚，努力够到黑板最上方的字。阳光从西边的窗户照进来，刚好落在她身上，把她的头发染成温暖的棕色。粉笔灰在光里飞舞，像细小的雪花，落在她的发梢、肩膀、还有微微晃动的马尾辫上。
她擦得很认真，身体随着手臂的动作轻轻摆动。校服外套有些宽大，随着她的动作，能看见里面白色衬衫的轮廓。
李林站在原地，看了很久。
直到陈瑞转过头：“李林，能帮我一下吗？最上面那行我够不着。”
他回过神，走过去。
黑板前的位置很窄，两人站在一起，肩膀几乎要碰到。李林比她高一个头，很容易就擦掉了最上方的字迹。
“谢谢。”陈瑞说，声音隔着口罩有些闷。
“不客气。”李林回答。
他们并排站着，继续擦黑板。陈瑞擦左边，李林擦右边。粉笔灰不断落下，在阳光里形成一道朦胧的屏障。
“李林，”陈瑞忽然开口，“你以后想考哪个大学？”
李林手上的动作停了一下：“还没想好。”
“我想去广东，”陈瑞说，声音很轻，“我爸妈在那里……我想离他们近一点。”
李林没有说话。他继续擦黑板，力道有些大，粉笔灰扬得更多了。
“但我知道我可能考不上，”陈瑞苦笑，“我数学太差了……要是中考数学不及格，别说去广东了，县一中都悬。”
“不会的。”李林说。
“你怎么知道不会？”陈瑞转头看他，眼睛在口罩上方眨着，“杜老师昨天找我谈话，说我如果数学再上不去，可能连普通高中都……”
她没说完，但李林听懂了。
他放下黑板擦，看着她：“从今天开始，每天晚自习后，你留在教室，我帮你补数学。”
陈瑞愣住：“但是……”
“没有但是。”李林打断她，声音很坚定，“你一定能考上一中。”
陈瑞看着他。粉笔灰还在空气里飘浮，阳光把她的睫毛染成金色。她的眼睛很大，很亮，此刻正映着他的影子。
然后她笑了。
虽然口罩遮住了她的嘴，但李林能看见她眼角的细纹，能看见她微微眯起的眼睛。
“好。”她说，“那就拜托你了，李老师。”
“李老师”三个字她说得有些俏皮，像在开玩笑。但李林的心跳还是漏了一拍。
一语成谶，李林后来果然做了老师。
他转过头，继续擦黑板：“继续活吧，擦完去吃饭。”
“嗯。”
当陈瑞的板擦停在了“值表”的“”字上。李林刚拧抹布，水珠滴进水桶，声音在突然安静的教室里格外清晰。
门口，陈胜单手转着篮球，目光越过他们，直直看向第一排的吴琳：“晚上体育场，来看我练球？”
吴琳从作业本里抬起头，有其他人在，她没说话。四道目光——陈胜的期待，吴琳的沉默，陈瑞和李林无意间投去的注视——在积着粉笔灰的空气里撞在一起，凝成一片稠密的安静。
李林垂下眼，继续擦黑板。水痕蜿蜒而下，吞没了半个“”字。
擦完黑板，清理完工具，天色已经完全暗下来了。
食堂的晚饭时间已经过了，但他们都不饿。李林把消毒工具放回储物柜，陈瑞把黑板擦整齐地摆放在讲台上。
“走吧，”李林说，“回宿舍。”
他们一前一后走出教室。走廊里亮着昏暗的灯光，消毒水的味道比教室里更浓。墙壁上贴满了防疫宣传海报，红色的大字在灯光下有些刺眼。
下楼时，陈瑞走在前面。她的脚步很轻，马尾辫在背后轻轻晃动。
走到二楼转角处时，她忽然停下。
“李林。”她叫他。
李林也停下：“嗯？”
陈瑞转过身。楼道里的灯光从她背后照过来，给她周身勾勒出一圈朦胧的光晕。她的脸在阴影里，看不清楚表情，但李林能看见她眼睛里的光。
“你说要帮我补数学，”她说，“是认真的吗？”
“认真的。”李林说。
“就算……就算我可能真的学不好？”
“没有学不好的人，”李林看着她，“只有教不好的人。如果你学不好，那是我的问题，不是你的。”
陈瑞沉默了。
楼道里很安静，能听见远处宿舍楼传来的喧闹声，能听见风吹过树梢的声音，能听见他们彼此呼吸的声音。
然后陈瑞笑了。
虽然口罩遮住了她的嘴，但李林能看见她眼角的弧度，能看见她微微弯起的眼睛。
“李林，”她说，“你真好。”
说完，她转身继续下楼。脚步轻快了许多，马尾辫晃动的幅度也大了些。
李林跟在她身后，保持两步的距离。
走出教学楼，夜晚的风迎面吹来，带着初春的凉意。天空是深蓝色的，没有月亮，但星星很亮。远处宿舍楼的窗户透出温暖的灯光，像一个个小小的、发光的盒子。
“李林，”陈瑞又开口，这次没有回头，“你说……这次疫情什么时候会结束？”
李林走到她身边，和她并肩：“不知道。”
“我希望快点结束，”陈瑞抬头看星星，“我想回家了。想吃外婆做的桂花糕，想睡自己的床，想……想过正常的生活。”
“会的。”李林说。
“你怎么知道？”
“因为所有事情都会过去。”李林也抬头看星星，“非典会过去，中考会过去，冬天会过去……一切都会过去。”
陈瑞转头看他：“那什么不会过去？”
李林想了想：“有些东西不会。”
“比如？”
比如我对你的感觉。李林在心里说。
但他开口说的是：“比如星星。你看，它们在那里几千年了，从来没有消失过。”
陈瑞顺着他的目光看向夜空。星光落在她眼睛里，像碎钻一样闪亮。
李林其实心里在想，你看呀天上的星星，看似他们在天空上距离的很近很近，似乎挨着一起。其实只不过是地球视角上的一厢情愿罢了。实际上，他们可能距离着几光年那么远。就像现在的我和你。
“李林，”她轻声说，“谢谢你。”
“谢什么？”
“谢你……”陈瑞停顿了一下。“帮我补数学……谢谢兔子弟弟。”
最后几个字她说得很轻，轻到几乎被风吹散。
但李林听见了。
他的心脏又开始剧烈跳动。他想说什么，但喉咙发紧，发不出声音。
“我们快走吧，”陈瑞忽然加快脚步，“要熄灯了！”
她小跑起来，马尾辫在夜色里跳跃。李林跟在她身后，看着她的背影，看着她在路灯下被拉长的影子。
跑到女生宿舍楼前时，陈瑞停下，转过身。
“明天见，”她说，“李老师。”
然后她转身跑进楼里，消失在大门后。
李林站在路灯下，站了很久。
夜风吹过，带来远处消毒水的味道，带来宿舍楼里隐约的喧哗，带来这个春天特有的、混合着不安和希望的气息。
然后，李林也转身，走向男生宿舍楼。
夜空中的星星依然亮着，像无数双眼睛，见证着这个被围墙封闭的校园里，所有正在发生的、微小而重要的瞬间。
而在男生宿舍里，李林抬起手，轻轻碰了碰自己的肩膀——刚才被她擦黑板时被肩膀触碰过的地方。
然后他心里偷偷地笑了。
虽然没有人看见。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