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十一点十七分。
写字楼十三层的灯光已经熄了大半，只有二组的区域还亮着惨白的光。林晚晚揉了揉发酸的后颈，视线从密密麻麻的Excel表格上移开，落在了右下角的时间显示上。
又过了十七分钟。
胃里传来一阵细微的抽搐感，提醒她晚饭还没吃。桌上那盒已经凉透的便当，是她下午六点下楼买的，当时想着抓紧时间处理完数据就吃，结果一抬头，四个小时过去了。
微信工作群的图标在这时跳动起来。
林晚晚的手指顿了顿，还是点开了。
是经理张维。
一段长达六十秒的语音。
她叹了口气，从抽屉里翻出蓝牙耳机戴上，点开播放。
“各位战友，各位家人！”张维的声音透过电流传来，带着一种刻意营造的热血感，“我刚从总经理办公室出来，迫不及待要跟大家分享一个天大的好消息！我们上个季度的数据，获得了集团高层的高度认可！这说明什么？说明我们的方向是对的，我们的付出是有价值的！”
林晚晚面无表情地敲了下键盘，让屏幕上的数据继续滚动。
“我知道，最近大家都很辛苦，加班成了常态。”张维的话锋一转，语气变得“推心置腹”，“我看到了，我都记在心里！小刘昨天熬到凌晨两点，小李发烧还坚持来了公司，还有晚晚，我听说你连续三周都是最后一个走的……这一切，我都看在眼里，疼在心里啊！”
耳机里传来一声沉重的叹息。
“但是！”音调陡然拔高，“宝剑锋从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来！我们现在吃的每一分苦，都是在为未来铺路！我在这里可以负责任地告诉大家——公司明年上半年，一定会启动上市计划！到时候，在座的每一位，都是公司的功臣，是元老！期权、分红、财务自由……这些都不再是梦！”
林晚晚扯了扯嘴角。
这话她听过。
去年年终总结会上，张维也是这么说的，措辞都差不多。当时她刚转正没多久，还真被这股“热血”感染过，主动加班，抢着活，觉得前途一片光明。
然后今年三月，她的加班费申请单被驳回了，理由是“预算不足”。
五月，部门团建经费申请被驳回了，理由是“效益未达预期”。
七月，她负责的超额完成指标，张维在汇报时把功劳全揽在了自己身上，她的名字只出现在“协助人员”列表的最后一个。
现在已经是十月了。
“上市计划”依旧是个挂在驴子眼前的胡萝卜，看得见，永远吃不着。
耳机里的声音还在继续：“……所以，家人們，再坚持一下！我已经向公司申请了，只要这个季度的目标达成，一定给大家争取最丰厚的奖金！我张维说到做到！现在，请大家把手里最新的数据再核对一遍，十二点前发到我邮箱，明天一早我要向总经理做专题汇报！辛苦各位了！”
语音结束。
群里安静了两秒。
然后，一条接一条的回复跳了出来。
“收到！感谢张经理，跟着张经理有前途！”
“热血沸腾了！我再去核对一遍数据！”
“为了上市，拼了！”
“张经理辛苦了！”
清一色的复制粘贴，整齐得像排练过。
林晚晚看着那些跳动的头像，其中有几个白天还在茶水间偷偷抱怨加班太多、钱给太少。现在，他们的回复热情洋溢，仿佛下一秒就能成为上市公司股东。
她手指在键盘上悬停。
打了一句：“张经理，加班费申请已经提交三个月了，请问什么时候能审批？”
又删掉了。
换成：“明天的汇报材料，需要我把之前被驳回的团建费申请也附上吗？可以体现团队凝聚力。”
还是删掉了。
最后，她什么也没发，只是默默关掉了群聊窗口。
算了。
又不是第一次了。
说出来又能怎么样？除了被贴上“不懂事”“斤斤计较”的标签，被领导穿小鞋，被同事排挤，还能有什么好结果？
这份工作工资还行，离家不算太远，现在大环境不好，能找到这样的工作已经不容易了。忍忍吧，再忍忍。
她这样告诉自己，像过去无数次那样。
可心底深处，那股憋闷的气却越来越沉，压得她心脏发紧，呼吸都有些困难。为什么明明知道是谎言，还要装作相信？为什么付出了劳动，连基本的报酬都要卑微地祈求？为什么那些虚伪的、空洞的、只会画饼的人，反而能混得风生水起？
不公平。
这三个字在她脑海里盘旋，越来越响。
就在她深吸一口气，准备继续埋头核对数据时——
一个冰冷的、毫无情绪的机械音，毫无征兆地在她脑海中直接响起。
【检测到高浓度‘认知扭曲’及‘持续性违心压抑’，符合绑定条件。】
【正在扫描宿主社会关系及生存环境……扫描完毕。】
【判定：宿主处于‘系统性虚伪压迫’结构中，长期自我真实表达被严重抑制，认知健康值低于安全阈值。】
【‘绝对真话系统’强制绑定中……】
【绑定成功。】
林晚晚整个人僵在椅子上。
什么声音？
幻听了？加班加出幻觉了？
她用力眨了眨眼，晃了晃脑袋，那声音却更清晰了。
【宿主：林晚晚】
【当前状态：轻度营养不良，过度疲劳，情绪压抑值87（危险）】
【绑定系统：绝对真话系统（初级）】
【核心规则：系统将辅助宿主识别周围环境中的‘显著虚伪’、‘不公压迫’及‘自我违心’情境。当此类情境触发时，宿主必须说出对应真话。成功说出真话可获得‘爽点’奖励，用于升级系统功能。长期违心或任务失败，将承受电击等惩罚。】
【新手任务发布：打破沉默。】
【任务描述：检测到当前群聊环境存在‘集体性虚伪附和’及‘上级虚假承诺’。请宿主在群内说出真话，揭露该情境的不合理性。】
【任务奖励：爽点+50，系统基础功能解锁。】
【任务失败：初级电击惩罚（5V，持续10秒）。】
林晚晚的呼吸彻底停住了。
她看着电脑屏幕上依旧在刷屏的“热血”回复，又看看脑海中那凭空浮现的、泛着微蓝光晕的半透明界面，第一次怀疑自己是不是已经疲劳过度昏过去了，正在做一个荒诞的梦。
系统？真话？不说还要被电击？
开什么玩笑！
她猛地掐了自己胳膊一下。
疼。
不是梦。
就在她心神剧震，不知所措时，一股微弱的电流感突然从脊椎窜上来，让她浑身一麻。
【警告：违心倾向加剧。请宿主在60秒内开始执行任务。倒计时：59、58……】
不是玩笑。
那冰冷的倒计时数字像锤子一样敲在她心脏上。
说？说什么？怎么说？
在部门群里，当着张经理和所有同事的面，揭穿领导在画饼？说那些承诺都是假的？
她会立刻被踢出群吧？不，可能明天就不用来了。
可是……电击？
林晚晚的脸色白了又白，手指因为用力攥紧而微微发抖。她看着那些虚伪的回复，看着张维那个带着得意表情的微信头像，过去一年积累的所有憋屈、不甘、愤怒，在这一刻被那该死的倒计时到了悬崖边上。
【30、29、28……】
脑海里，系统的倒计时像死神的脚步。
说出去，可能会丢工作。
不说，现在就要被电击。
去他的！
一股破罐子破摔的狠劲猛地冲了上来。反正这憋屈子她也过够了！大不了就是辞职！这破系统有本事就电死她！
倒计时跳到“3”的时候，林晚晚一把抓过手机，手指因为激动和恐惧有些僵硬，却异常精准地按住了语音输入键。
她闭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再睁开时，眼底那层习惯性的温顺和怯懦被撕得粉碎，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豁出去的冷光。
按下录音键。
她开口，声音出乎她自己意料的平静，甚至带着一种事不关己的清晰条理，透过麦克风，转化成一条长达五十七秒的语音消息，“嗖”地一声，发送了出去。
“张经理，针对您刚才的发言，我有几个问题需要理清。”
她的声音在寂静的深夜里，透过每个人的耳机或手机外放，清晰地传遍了整个二组工作群。
“第一，关于‘辛苦’与‘价值’。据《劳动法》第四十四条，安排劳动者延长工作时间的，支付不低于工资的百分之一百五十的工资报酬。您提到看到了大家的辛苦，那么请问，对应的、合法的劳动报酬，公司计划何时兑现？具体兑现方案是什么？是您提到的‘丰厚奖金’，还是受法律保障的加班费？”
“第二，关于‘上市计划’。您去年十二月年度总结会、今年三月部门例会、七月庆功会，三次公开场合均提及‘公司将于明年启动上市’。截至目前，未见任何官方文件、股权架构调整或券商进场尽职调查等实质性进展。据公司过去三年财报显示的营收增长率、资产负债率及行业对标分析，您所称的‘明年上半年启动上市’的概率，保守估计低于百分之五。您是基于哪些新的、未公开的利好消息，做出与之前三次相同但均未兑现的承诺？”
“第三，关于‘家人’与‘凝聚力’。一个健康的家庭，成员的基本劳动权益应得到保障，合理的集体活动需求应得到支持。过去一年，部门提交的加班费申请驳回率100%，团建经费申请驳回率100%。一边要求成员为‘家庭’无限付出，一边拒绝承担‘家庭’最基本的互助义务。这种行为模式，在法律上可能涉及欺诈，在管理上构成压榨，在情感上，属于典型的道德绑架。”
“综上所述，张经理，您今晚的发言，缺乏事实依据，回避核心问题，并试图用无法兑现的承诺进行情绪驱动。这不利于团队长期健康发展。建议您下次沟通前，先准备一下上述三个问题的解决方案。”
语音结束。
整整五十七秒。
条分缕析，数据明确，逻辑链完整得像一份法庭陈词。
群里死寂。
长达三分钟，没有任何一条新消息弹出。仿佛所有人都被按下了静音键，连呼吸都屏住了。
林晚晚发完那条语音，整个人像是虚脱一样靠在椅背上，后背一片冰凉，全是冷汗。心脏在腔里疯狂擂鼓，震得耳膜嗡嗡作响。
她了。
她真的了。
完了。
这两个字刚冒出来，手机就疯狂震动起来。
不是群聊，是私信。
一条接一条，争先恐后地跳出来。
技术部的小王：“晚姐……牛。”（附带一个跪了的表情包）
隔壁组的李姐：“语音转文字看了三遍，晚晚，你没事吧？需要姐帮你找下家吗？”
实习生小雨：“晚晚姐！你就是我的神！！！（尖叫）（扭曲）（爬行）”
甚至还有平时几乎没说过话的其他部门同事：“刚听我们经理八卦，说你们组有个猛人把张维怼了？是你吗？请收下我的膝盖！”
而部门群内，张维那条热血沸腾的长语音，悄无声息地……被撤回了。
紧接着，张维的私聊窗口弹了出来，只有一句，隔着屏幕都能感受到那股压抑的暴怒：
“林晚晚！你明天早上九点，准时到我办公室来！！！”
没有标点符号，但三个感叹号触目惊心。
林晚晚看着那条消息，最初的恐慌过后，一种奇异的、陌生的感觉，顺着脊椎慢慢爬升。
像是常年被巨石压住的泉眼，突然被撬开了一条缝。
冰凉，却畅快。
她没回张维的消息，只是关掉了对话框。
几乎同时，脑海中系统的提示音愉悦地响起：
【叮！新手任务‘打破沉默’完成！】
【成功揭露‘上级虚假承诺’及‘集体虚伪氛围’，引发广泛隐性共鸣。评估：效果卓越！】
【奖励发放：爽点+50，‘逻辑强化’技能体验卡（一次）已存入仓库。】
【系统提示：爽点可用于升级系统功能或兑换实用道具。请宿主积极探索，维护真实。】
一股微弱的暖流涌遍全身，驱散了加班带来的部分疲惫和僵硬。
林晚晚看着系统界面里那个代表“爽点”的数字从0变成50，又看了看仓库里那张泛着银色光泽的【逻辑强化】卡片。
她抬起手，看着自己依旧有些发抖却不再冰凉的指尖。
嘴角，一点一点，极其缓慢地，扯出了一个几乎看不见的弧度。
原来，说出真话的感觉……
是这样的。
就在这时，工位对面的隔板后，传来一声极轻的、娇柔的叹息。
“晚晚，你还好吗？”
林晚晚抬眼。
苏雨柔不知何时站在了那里，手里端着两杯冒着热气的咖啡，脸上写满了担忧。她穿着米白色的针织衫，妆容精致，即使在加班深夜也一丝不苟。
“我刚刚才看到群里的消息……唉，你怎么这么冲动呀？”苏雨柔将其中一杯咖啡放到林晚晚桌上，声音温柔得像能滴出水，“张经理他也是为了团队好，说话可能夸张了点，但你这样当众让他下不来台……多伤和气呀。”
她微微蹙着眉，眼神里全是“我为你好”的真诚。
“明天见到张经理，好好服个软，认个错。你能力这么强，张经理肯定会原谅你的。千万别因为一时意气，把工作丢了呀。”
字字恳切，句句关心。
若是往常，林晚晚大概会接过咖啡，扯出一个感激的笑，心里再难受也得咽下去。
但此刻，她脑海中，系统界面微微一闪。
【检测到‘隐性责任归因’及‘虚伪关怀’。目标真实情绪：紧张，期待，幸灾乐祸。建议回应。】
林晚晚的目光落在苏雨柔那张写满担忧的脸上，又缓缓移到那杯散发着廉价香精气味的速溶咖啡上。
她伸出手，没有碰咖啡杯，而是拿起了自己的保温杯，拧开，喝了一口已经凉透的白开水。
然后，她看向苏雨柔，在对方略显错愕的目光中，平静地开口：
“谢谢你的咖啡。”
“不过，我不认为我需要为‘指出事实’而道歉。”
“另外，”她顿了顿，补充道，“上周五下午，你说客户临时改约，所以没能完成那份市场分析简报。但我刚好看到，那天下午两点到五点，‘慢时光’咖啡厅的靠窗座位，你发了三条带定位的朋友圈，照片里除了咖啡，还有新做的美甲。”
“你的‘客户’，是美甲师吗？”
苏雨柔脸上的温柔关切，瞬间冻结。
第一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