逐鹿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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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内室的门帘低垂着,上面绣着母亲手拙却温暖的鸳鸯戏水图。那对鸳鸯的羽毛用深浅不一的绿线绣成,水波是歪歪扭扭的蓝色丝线,母亲总笑着说自己手艺不好,可每针每线都浸满了温柔。凌沐溪还记得那个冬夜,母亲就着昏黄的油灯刺绣,她和小石头趴在炕边看,母亲的手指被针扎破了多次,却还是坚持绣完了这对相依相偎的鸳鸯。

此刻,那对鲜艳的鸳鸯仿佛也浸染了不详的阴影,绿色的羽毛像是沾上了暗红的血迹,蓝色的水波如同凝固的泪痕。

凌沐溪伸出手,指尖颤抖得几乎无法触及那粗糙的布帘。她的手指在离门帘一寸的地方停顿了许久,仿佛那是一道无法逾越的界限,一旦掀开,就再也回不到从前。她深吸了一口冰冷的、弥漫着浓重血腥味的空气,那气味钻进鼻腔,直抵肺腑,让她一阵反胃。

终于,她猛地掀开了门帘。

内室比堂屋更加昏暗。唯一的一扇窗户紧闭着,但窗纸被撕破了一个不规则的大洞,冷风正从那里嗖嗖地灌进来,发出呜咽般的声响。洞口的边缘还沾着些许暗红色的痕迹,不知是血还是别的什么。

地上,同样是一片狼藉。父亲亲手打制的衣柜被推倒在地,柜门裂开,里面的衣物被扯得乱七八糟,扔得到处都是。母亲最珍视的那件绛红色嫁衣被撕成了碎片,上面沾满了泥泞的脚印。弟弟小石头睡觉的土炕上,被褥凌乱地堆叠着,枕头被划开一个大口子,里面的荞麦壳洒了一炕,似乎有人匆忙地翻找过什么。

没有小石头的身影。

凌沐溪的心猛地一沉,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了,痛得几乎无法呼吸。但随即又升起一丝极其微弱的希望——也许弟弟躲起来了?就像上次蛮兵来犯时,母亲把他藏进地窖里的那只空水缸里?或者当时他根本就不在家?也许是去了隔壁阿哲家玩?

她的目光在昏暗的室内焦急地搜索着每一个可能的藏身之处。炕洞?那里太小了,小石头去年就钻不进去了。床底?那里堆满了母亲的纺锤和父亲的猎具,现在也是一片混乱。那只破旧的大木箱?箱盖敞开着,里面空空如也。

都没有。

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一点点漫上她的心脏。她几乎要瘫软在地,却强迫自己站稳。就在她几乎要被绝望彻底吞噬的时候,她的脚尖无意中踢到了炕沿下的什么东西,发出轻微的“哐当”声。

她低下头,看到了一只小小的、木雕的陀螺。那是父亲去年冬天用一块上好的枫木给小石头做的生日礼物,父亲花了整整三个晚上,用刻刀仔细地打磨出流畅的线条,最后还上了清漆,使它光滑顺手。小石头爱不释手,总是揣在怀里,连睡觉都要放在枕头底下。陀螺的顶端还刻着一个小小“石”字,是凌沐溪亲手刻上去的。

此刻,那只陀螺静静地躺在阴影里,上面沾着些许污渍。旁边似乎还有一些……深色的、已经干涸的滴落状痕迹,从炕沿一直延伸到更深的炕底阴影处。那些痕迹在昏暗的光线下呈现出一种不祥的暗褐色,与泥土混合在一起,却依然能辨认出那是血。

凌沐溪的心跳骤然停止。她慢慢地、极其缓慢地弯下腰,膝盖发出僵硬的咯吱声。她朝着炕底那片最深的阴影望去,眼睛努力适应着黑暗。

借着从破窗洞透进来的微弱天光,她看到了。

小石头蜷缩在炕底最里面的角落,小小的身体缩成一团,脸深深地埋在膝盖里,一动不动。他穿着那件母亲新给他絮的蓝色小棉袄,针脚细密而均匀,母亲说蓝色耐脏,适合调皮的小男孩。但此刻,棉袄的后背上,浸开了一大片深褐色的、硬邦邦的污渍,那污渍的中心,一截粗糙的、染血的黑色箭杆,突兀地从他瘦小的背心穿透出来,箭簇冰冷地反射着一点寒光。箭杆周围的棉布被血浸透后又冻结了,形成一圈僵硬的暗红色冰壳。

凌沐溪的喉咙里发出一声极其轻微的、如同幼兽哀鸣般的呜咽,随即死死咬住了自己的嘴唇,直到尝到一股清晰的铁锈味。血腥味在口中弥漫开来,却远不及眼前景象带来的万分之一痛苦。

她没有尖叫,没有痛哭。巨大的悲伤如同海啸般瞬间将她淹没,却又被一种更加冰冷、更加坚硬的什么东西强行冻结、压沉在了心底最深处。她的整个世界仿佛突然被抽走了所有声音和色彩,只剩下眼前这幅残酷的画面。

她伸出手,探进炕底。指尖触碰到弟弟棉袄的布料,冰冷而僵硬。她极其轻柔地、小心翼翼地将弟弟冰冷、僵硬的小身体抱了出来,动作缓慢得如同在移动一件极其珍贵的易碎品。小石头很轻,像一片没有重量的羽毛,又像一块冰冷的石头。他的小脸上还残留着惊恐的表情,眉毛微微拧着,眼睛紧闭着,长长的睫毛上似乎还挂着未干的泪珠,已经凝结成了冰晶。他的嘴唇微微张开,仿佛在最后一刻还在呼唤着“姐姐”。

凌沐溪将弟弟冰冷的身体紧紧搂在怀里,脸颊贴着他冰凉的、失去了所有生机的小脸。没有温度,只有一片死寂的冰冷。她记得昨天早上小石头还窝在她怀里,嚷嚷着要姐姐教他认字,小脸热乎乎的,像个小暖炉。而现在,只剩下刺骨的寒冷。

她抱着弟弟,走出内室,走过堂屋。每一步都沉重如铅,仿佛踩在刀尖上。来到院子里,她找到一处尚未被血迹污染的雪地,轻轻将弟弟放下。雪花很快落在小石头苍白的脸上,像是要为他盖上一条天然的殓布。

然后,她转身。目光投向村口的方向。那棵老槐树的枝桠在风雪中摇曳,上面隐约可见几个模糊的轮廓。

父亲。

她的父亲,还有一部分,被悬挂在那棵老槐树上。

一种可怕的、近乎疯狂的冷静笼罩了她。她感觉自己的情感仿佛被抽离了身体,只剩下一个空壳,依照本能行动。她走进杂物房,找到了父亲平时打猎用的梯子。那架梯子父亲用了很多年,横杠被磨得光滑发亮。她扛起来,一步步走向村口。梯子很重,但她感觉不到重量。

风雪似乎更大了。寒风卷着雪沫,抽打在她的脸上,生疼。但她毫无感觉。她的眼睛只盯着那棵老槐树,盯着树上那些模糊的轮廓。

来到槐树下。她架好梯子,爬上去。每上一级,心跳就更沉一分。近距离看到父亲那被残忍斩断的肢体,冻结的伤口狰狞可怖,皮肤呈现出死寂的青灰色。那是父亲的手臂,粗壮有力,曾经把她和小石头同时扛在肩头的手臂,此刻却被粗糙的蛮族草绳捆绑着,悬挂在树枝上,像一件展示的战利品。她的手指颤抖着,却异常稳定地解开了那粗糙的、染血的绳索。绳索深陷入冻结的皮肉中,她不得不小心翼翼地松动它,避免造成更多的损伤。

将父亲的残肢取下,抱在怀里。冰冷,僵硬,沉重。那重量几乎让她从梯子上跌落,但她稳住了。她抱着父亲的手臂,走下梯子,一步一步,走回自家的院子。将父亲的肢体轻轻放在弟弟身边。

还不完整。她知道,父亲的身体还有其他部分缺失了。她必须找全它们。父亲一生完整,不能就这样残缺地离去。

她开始在村子里寻找。沉默地,固执地。像一具失去了灵魂的傀儡,却又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决绝。

村庄已经变成一片废墟。大部分房屋都被烧毁了,只剩下焦黑的断壁残垣。雪地上到处是凝固的血迹、散乱的物品和倒卧的尸体。她熟悉每一个角落,每一个曾经充满欢声笑语的地方,如今都变成了死亡的展览馆。

她在被打砸得稀烂的铁匠铺附近,找到了父亲另一条胳膊。铁匠张大叔倒在自己的熔炉旁,胸口插着一把本应是用来打铁的锤子。父亲的手臂就在不远处,手指甚至还在微微蜷缩,仿佛在最后一刻还想抓住什么。

在一处燃烧过半的草料堆旁,她找到了父亲的身躯。那具曾经高大伟岸的身躯,此刻躺在灰烬和半融的雪水中,上面布满了可怕的伤口:刀伤、枪刺、还有箭孔。但父亲的面容相对完整,依旧带着生前最后的愤怒与刚毅,眉头紧锁,牙关紧咬,仿佛在无声地咆哮。凌沐溪跪下来,用尽全身力气才将父亲沉重的身躯翻转过来。他的后背几乎被砍烂了,可见经历了怎样惨烈的战斗。

她甚至在一处矮墙下,找到了父亲的头颅。那双曾经充满慈爱和智慧的眼睛圆睁着,望向灰暗的天空,仿佛在质问着不公的命运。父亲的脸上沾满了血污和泥土,但轮廓依然清晰。凌沐溪伸出手,轻轻拂去父亲脸上的污物,合上他那双不肯瞑目的眼睛。触手的冰冷让她心脏抽搐,但她没有流泪。她的眼泪已经干涸了。

她一遍又一遍地往返于村庄和自家院落之间,收集着父亲的残骸,也辨认着其他倒卧的村民。每辨认出一个熟悉的身影,心口的冰冷就加重一分。

阿哲的父亲、母亲……都倒在了自家的院子里,身边还有几个被射杀的蛮兵尸体,显示他们曾经过激烈的抵抗。阿哲的父亲手里还紧握着一把砍卷了刃的柴刀,至死都没有松开。但她没有找到阿哲。活不见人,死不见尸。这给她死寂的内心带来一丝极其微小的、无法言说的波澜,但很快又被更大的悲恸所淹没。也许阿哲逃走了?或者被掳走了?任何一种可能性在此刻都显得微不足道。

最终,她找齐了所能找到的所有属于父亲的部位。还有一些部分可能永远也找不到了,或者无法辨认。她只能尽自己最大的努力。

院子里,父母的遗体,弟弟的遗体,被并排放在一起。她打来冰冷的雪水,用家里仅存的干净布条,一点点、极其仔细地擦拭着父母和弟弟脸上的血污,整理着他们凌乱的衣物。动作轻柔得仿佛怕惊扰他们的安眠。她为父亲合上衣襟,抚平母亲散乱的发丝,把小石头冰冷的小手放在母亲的掌心里。

她从被翻得乱七八糟的屋里,找出了家里仅有的、准备给老人备用的薄棺。本来是一副,她将母亲和弟弟小心地安置在一副棺木里,让母亲的手臂环绕着弟弟,就像无数个夜晚母亲搂着弟弟入睡那样。另一副,她将父亲破碎的躯体,尽可能拼凑完整,放入其中。她用干净的布条将父亲残缺的地方仔细包裹,使他看起来尽量完整。

做完这一切,天已经完全黑了。风雪依旧,没有丝毫停歇的迹象。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下风声和雪落的声音。

没有眼泪。她的眼泪仿佛已经在极致的悲痛中彻底干涸蒸发。她只是沉默地跪在棺木前,看着至亲之人苍白冰冷的容颜,仿佛要将他们的样子永远刻进灵魂深处。记忆中父亲爽朗的笑声,母亲温柔的呼唤,弟弟调皮的笑脸,与眼前这三具冰冷残缺的尸体形成了残酷的对比。

血已冷,泪已尽。唯有彻骨的恨意,在无声的沉默中,如同黑色的岩浆,在她冰冷的心湖深处疯狂涌动、积蓄、沸腾。每一个熟悉的尸体,每一处被毁的家园,每一滴干涸的血迹,都像是在这岩浆中添加燃料。

她不知道在棺木前跪了多久,直到四肢冻得麻木,直到风雪几乎将她掩埋成另一个雪人。

最后,她缓缓站起身。目光扫过父母的棺木,弟弟苍白的小脸,然后望向远方——蛮兵铁蹄消失的方向。

她的手指无意识地抚摸着腰间,那里藏着一把小小的、父亲给她防身的匕首。匕首的柄上还刻着凌家的家徽——一只展翅的雄鹰。

那一刻,一个誓言在心底无声地形成,冰冷而坚定,如同万年不化的寒冰,又如同即将喷发的火山。

仇恨的种子已经种下,在鲜血和泪水的浇灌下,它必将生长为参天巨树,直到复仇的那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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