厨房里的小葱还散发着新鲜的泥土气息，苏晚却感觉自己连呼吸都带着不真实的电子味。她反复退出APP，再重新点开，那个鲜红的“已付款”通知依然固执地停留在页面顶端，像一个烙印，灼烧着她的视网膜。
九千九百九十九块。
不是九十九，也不是九百九。
她当然不是没见过钱，而是对于这件旗袍真的能卖这么多钱，实在超出了她的认知。
尤其对于一个刚刚辞职、银行卡余额每天都在减少的人来说，这笔突如其来的“巨款”带来的冲击，不亚于一场小型地震。
但她的第一反应不是欣喜，而是恐慌。
这是骗局吗？是那种常见的、让你先发货再申请退款的套路？还是某个朋友知道了她的窘境，用这种方式在跟她开玩笑？
她点开那个叫“江南织造总管”的买家主页，想从中找出一些蛛丝马迹。
对方的头像是一方古朴的印章，刻着“明博”二字。个人简介一栏写着：“中国传统服饰与纺织工艺研究者。”下面还有一行小小的平台认证信息：服装设计领域知名博主。动态里分享的全是各种博物馆的纺织品照片、古籍善本的翻拍，以及一些学术会议的现场记录，也显示了他的真实姓名——周明博。
看起来……不像骗子，反而像个真正的业内专家。
苏晚的心跳得更快了。
就在她迟疑的时候，对方的私信又发了过来，语气带着一种压抑不住的急切和一丝小心翼翼的礼貌。
【您好！我是江南织造总管。 不好意思，冒昧拍下。我确实非常需要这件衣服，能否尽快发货？如果您不放心，我可以先把我的手机号和地址发给您，证明我不是骗子。】
紧接着，一串手机号码和详细到门牌号的地址就发了过来。地址显示是本省的省会城市，某知名大学的家属院。
这下，苏晚那颗悬着的心，才算稍微落回了肚子里。看来，是真的遇到识货的“神仙买家”了。
她深吸一口气，开始回复。
【您好，周……总管？我看到了，谢谢您。我明天就给您寄出。】
她本想称呼对方为“周教授”，但又觉得自己的猜测未必准确，只好含糊地用了对方的ID。
【太好了！麻烦您用顺丰，邮费我来出！】对方几乎是秒回，字里行间都透着一股如释重负的喜悦。
结束了对话，苏晚瘫坐在床边，看着手机上那个订单，还有些回不过神来。她扭头看向隔壁的空房间，仿佛能感觉到那道清冷的身影正静静地立在黑暗中。
“守着一座金山，却只想着卖掉门前的砖头……”
陆知夏的话，此刻在她耳边回响，竟带上了一种预言般的色彩。
难道……这真是座金山？
第二天一早，苏晚就把那件旗袍用好几层防尘袋和泡沫纸仔细包好，装进一个大小合适的纸箱里，生怕在运输过程中有任何闪失。这已经不仅仅是一件旧衣服了，这是她辞职后第一笔“巨额”收入，是她和陆知夏联手完成的第一个“项目”。
在镇上的快递点寄出快递后，苏晚的心情有些复杂。既有即将收到钱的期待，也有一种把珍宝送出去的不舍，更多的，是一种对未知的紧张。
她想知道，这位“总管”收到货后，会是怎样的反应？
而此刻，在几百公里外的省会城市，服装学院的教授办公室里，周明博正坐立不安。
他一上午什么都没干，时不时就刷新一下物流信息。他甚至推掉了下午一个重要的系内会议，只为了能第一时间拿到那个快递。
对他而言，那可能不是一件衣服，而是一个失落已久的、关于中华顶级刺绣工艺的活生生的样本。
下午三点，门卫室打来电话，说有他的快递。年过六旬的周教授几乎是小跑着下了楼，在周围学生和同事惊异的目光中，亲手签收了那个普普通通的纸箱。
他抱着箱子，像抱着一个稀世珍宝，快步走回自己的办公室，关上门，甚至还从里面反锁了。
他平复了一下呼吸，找来一把裁纸刀，小心翼翼地划开胶带。
层层包裹被打开，那抹美丽的藕荷色，终于出现在眼前。
当他将旗袍完整地从箱子里取出，平铺在宽大的办公桌上时，他的手，停住了。
办公室里光线明亮，那朵领口处的白玉兰，比照片中看到的，还要震撼百倍。
它静静地躺在那里，却仿佛在呼吸。每一片花瓣都泛着柔润的光泽，那不是丝线本身的光，而是一种由无数细到极致的线条，通过精妙绝伦的排布，共同营造出的“光感”。它吸收了周围的光，又仿佛自身在发光。
周明博颤抖着手，从抽屉里拿出自己用了几十年的放大镜。
他俯下身，将镜片对准那朵玉兰。
在放大镜下，所有的秘密都无所遁形。
他看清了！
那些丝线，细得超出了现代工业制线的极限。他能清晰地看到，每一根线都是由更细的纤维组成的，带着天然的、微微的毛茸感，这正是手工劈线的痕迹！
而那针法……
天啊！
真的是“半渡针”！
针脚细密地从花瓣的内侧铺开，到了边缘处，却像是凭空消失了一样，与布料融为一体，只留下一道比蝉翼还要薄的、朦胧的光边。这正是古籍中记载的“踏波无痕，虚实相生”的意境！
周明博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脸因为激动而涨得通红。他研究了一辈子，只在那些发黄的、字迹模糊的故纸堆里见过对这种针法的描述，他甚至一度以为，那只是古人的夸张和想象。
可今天，一个活生生的、完美的“半渡针”作品，就摆在他的面前！
这不是复原，这不是模仿，这根本就是……传承！
是谁？到底是谁，在当今这个浮躁的时代，还掌握着如此神乎其技的、早已失传的宫廷秘技？
他猛地直起身，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必须找到这位刺绣大师！这不仅仅是为了个人的收藏或研究，这是为了整个国家的非物质文化遗产！这样的大师，绝不能被埋没在民间！
他看了一眼快递单上寄件人的名字：苏晚。
他几乎是立刻摸出手机，按照那个号码拨了过去。在等待接通的“嘟…嘟…”声中，他的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声音因为激动而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
电话，通了。
“喂，您好？”一个年轻女孩的声音传来，带着一丝礼貌的询问。
周明博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一些，但那份激动却无论如何也掩饰不住。
“苏……苏晚小姐是吗？”
他清了清嗓子，问出了那个在他心中盘旋了整整一天的问题。
“请问，您……认识一位姓陆的刺绣大师吗？”
电话这头，江南水乡，闻时小筑。
苏晚正坐在院子里的桂花树下，手里拿着一本翻了几页就看不下去的书，心里还在琢磨着那九千九百九十九块钱。
接到电话时，她还有些莫名其妙。
当听到对方那个因为激动而略显嘶哑的声音，问出那个问题时，她整个人，如同被一道惊雷劈中。
“……认识一位姓陆的刺绣大师吗？”
姓陆……的刺绣大师？
苏晚握着手机，手指冰凉。
她下意识地抬起头，看向身旁的空气。
午后的阳光穿过桂花树的叶隙，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一阵微风拂过，带来了邻家院墙上蔷薇花的甜香。
就在她身侧那片空无一物的光影里，一道半透明的、清冷孤傲的身影，缓缓地凝聚成形。
陆知夏的虚影，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凝实。她静静地立在那里，交领襦裙的宽袖在微风中无声飘荡。她的目光没有看苏晚，而是望向了远方，那双穿越了千年的眸子里，像是映着长安的月，又像是藏着洛阳的雪。
仿佛，她听到了那个来自遥远时空的、迟到了一千三百年的问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