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启四年,初春。
京城的积雪在暖阳下悄然消融,化作涓涓细流,浸润着青石板路的缝隙。空气中仍带着冬日残留的料峭寒意,吹在脸上,微微刺骨。然而,朱雀大街上早已是人声鼎沸,车马粼粼,贩夫走卒的吆喝声、酒肆茶楼的喧闹声,共同织就了一幅帝都早春复苏的繁华画卷。只是,若细心体察,便能感受到这看似寻常的喧嚣之下,涌动着比去岁更加深沉、更加难以捉摸的暗流。
异闻司的值房内,炭火盆驱散了些许春寒。沈墨端坐在一张堆满卷宗的梨木书案后,窗外几株垂柳已抽出鹅黄的嫩芽,在微风中轻轻摇曳。他如今已是从六品的主事,官袍颜色未变,但腰间那枚代表职权的牙牌,质地似乎更润泽了几分。虽官职未至显赫,然而去年接连破获“鬼轿索命”与“黑山山神庙”两桩诡谲大案,已让“异闻司沈墨”这个名字,在京城某些特定的、关注着非常之事的圈子里,悄然积累了不容小觑的分量。案头除了日常处理的文书,还多了一封样式古朴、措辞考究的拜帖,落款赫然是“秦王府”。帖中言辞客气,赞赏其在山神庙案中的“明察秋毫、果决勇毅”,并邀他“得暇时过府一叙”。
阿箐百无聊赖地坐在他对面的圆凳上,一双灵动的眼眸少了平日的雀跃,纤长的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摆弄着腰间那枚“异闻司顾问”的桃木腰牌,嘴里抱怨道:“回来这都好几天了,尽是些东家丢猫疑是精怪作祟、西家夜半闻异响断定狐仙临门的鸡毛蒜皮,连个像样的江湖把戏都没有,无聊得紧。现在想想,倒还不如在黑山那破庙里,跟那只红毛畜生打架来得痛快刺激。”
沈墨放下手中那封透着无形压力的秦王拜帖,神色是一贯的平静,如同深潭之水:“山雨欲来风满楼。表面的平静,未必真是坏事,或许只是风暴来临前的片刻喘息。”他目光微抬,看向阿箐,带着一丝洞察的意味,“况且,以那位‘老朋友’的行事风格,恐怕未必肯让我们一直这般‘清闲’下去。”
他话音未落,值房的木门便被“咚咚”敲响,声音急促。一名身着青色吏服的书吏推门而入,脸上带着显而易见的焦急,躬身禀报:“沈大人,寺正大人请您即刻过去一趟,说有要事相商!”
沈墨与阿箐迅速交换了一个眼神,无需言语,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相同的凝重与“果然如此”的预感。
周淮安的值房内,气氛比外面料峭的春寒更加冷肃。
炭火烧得明明很旺,却仿佛驱不散那股无形的寒意。周淮安端坐在大案之后,面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光滑的桌面,发出沉闷的“笃笃”声。
“沈主事,你来了。先看看这个。”周淮安没有多余的寒暄,直接将一份墨迹尚新的卷宗推到沈墨面前,声音低沉,“户部清吏司,昨夜例行盘库,发现库银亏空。不是小数目,是整整五千两雪花官银,不翼而飞。”
五千两! 这个数字如同重锤,狠狠敲在沈墨心上。这绝非寻常窃案所能涉及的金额!
沈墨立刻收敛心神,快速而细致地翻阅起卷宗。案卷记录得颇为详尽:户部银库乃朝廷重地,位于衙署深处,高墙环绕,守卫森严。库房那扇厚重的包铁木门门锁完好无损,并无任何撬压破坏的痕迹。当夜值守的守卫信誓旦旦,未曾发现任何异常动静,巡更记录亦是清晰完整,毫无缺漏。那五千两官银,就如同在众目睽睽之下,于这密不透风的坚固银库之中,凭空蒸发了一般。
“户部那边,如今是何说法?”沈墨合上卷宗,抬眼问道,眉头微蹙。
“户部侍郎张惟贤张大人,”周淮安嘴角勾起一丝毫不掩饰的讥诮,“眼下正如同热锅上的蚂蚁。他拼尽全力压着消息,对外只宣称是账目可能出了纰漏,正在内部加紧核查。”他顿了顿,语气转为低沉,“但他私下里,求助的线已经递到了我这里。此案,若最终查明是户部内部出了蠹虫,他这侍郎难辞其咎,乌纱帽定然不保;若是外贼所为……呵,能在这等守卫下,神不知鬼不觉地从户部银库盗走五千两官银,传扬出去,更是天大的笑话,足以让整个户部乃至朝廷颜面扫地。他现在是进退维谷,骑虎难下。”
“寺正大人的意思是……”沈墨已然明了周淮安的意图。
“此案,处处透着蹊跷。”周淮安身体微微前倾,目光锐利如鹰,“门锁完好,守卫无恙,数量如此巨大的官银却不翼而飞。这绝非寻常盗贼所能为。要么,是出了手段极为高明、隐藏极深的内鬼;要么……”他话语一顿,眼中闪过一丝深邃难测的光芒,“……就是用了什么我们目前尚未知晓、超乎常理的‘非常’手段。既是‘非常’之案,我异闻司,自是责无旁贷。”
沈墨立刻领命:“下官明白,定当竭尽全力,查明真相。”
“带上阿箐姑娘一同前去,”周淮安补充道,语气不容置疑,“她眼光独到,于机关巧械、江湖伎俩见识广博,或许能看出些我等容易忽略的门道。”随即,他压低了声音,近乎耳语,带着郑重的警告,“另外,务必小心行事。户部乃朝廷钱粮重地,水深似海,其中牵扯的各方势力盘根错节,牵一发而动全身。尤其是……齐王殿下,近一两年来,对户部各项事务,可是‘关心’得异乎寻常的紧啊。”
齐王! 这个名字再次如同阴云般浮现。
沈墨心领神会,肃然道:“下官谨记大人提醒,定会步步为营,谨慎查探。”
离开周淮安那间弥漫着无形压力的值房,等候在外的阿箐立刻迎了上来,脸上带着压抑不住的兴奋:“有大案子了?是不是?我听见说什么户部丢银子了?听着就比帮老太太找走丢的玳瑁猫有意思多了!”
“未必如你想的那般有趣,”沈墨神色依旧凝重,一边快步走向自己的值房准备勘查工具,一边沉声道,“甚至可能……非常危险。我们的对手,能在户部银库这等守卫森严之地来去自如,盗走巨额官银而不留明显痕迹,其背后所蕴含的能量、所掌握的手段,恐怕远超黑山那个依仗密道和药物的面具人。”
半个时辰后,沈墨与阿箐已来到了戒备格外森严的户部衙署深处,站在了那座象征着王朝财富核心之一的银库大门前。
银库所在院落独立而封闭,高墙以青砖垒砌,墙上可见巡逻兵丁的身影。库房大门是厚重的百年松木所制,外侧包裹着冷硬的铁皮,铆钉密布,两把黄铜大锁如同巨兽的獠牙,紧紧咬合,锁身光滑,确实未见任何破坏的痕迹。库房内部空间高大,却因堆放银箱而显得有些压抑,空气中弥漫着金属特有的冰冷气息、防潮石灰的干燥味道,以及一种属于巨额财富的、令人屏息的沉寂。
据卷宗记载,出现亏空的乃是标号为“丙字柒佰零叁”的松木银箱。那箱子与其他银箱并无二致,箱体厚重,同样锁具完好。在户部侍郎张惟贤那近乎哀求的目光注视下,库大使颤抖着用钥匙打开了箱锁。
箱子开启的瞬间,张侍郎的呼吸几乎停滞。只见箱内底层铺着的、用于防潮的黄色宣纸有些凌乱,仿佛被人翻动过。而原本应该满满当当、银光耀眼的五十两一锭的官银,此刻却只剩下底层寥寥十数锭,孤零零地躺在那里,上方空出了触目惊心的一大片!
“沈、沈主事,您、您请看……”张惟贤面如死灰,冷汗顺着额角滑落,声音带着哭腔,“下官……下官敢以性命担保,这库房钥匙,除了下官,只有两位库大使持有,昨夜盘库之前,绝、绝无任何外人进入过啊!这、这真是活见了鬼了!”
沈墨没有理会他苍白无力的辩解,他的全部心神,早已如同最精密的仪器,聚焦在了那口空了大半的银箱之上。他示意阿箐警戒周围,自己则缓步上前,俯下身,几乎将脸贴到箱口,目光如鹰隼般,开始一寸一寸地扫描箱内的每一个角落。
箱内的黄色宣纸,除了凌乱,似乎并无特异。然而,在宣纸与箱壁连接的边缘,以及箱底木板的细微缝隙之中,他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些极其细微的、半透明的、如同干燥的蝉翼碎片般的物质。他立刻从随身携带的皮囊中取出小巧的鹿皮手套戴上,又拿出一把尖头镊子和一张洁白的绢布,动作轻柔而精准,如同对待易碎的珍宝,小心地将那些碎屑夹起,平铺在绢布之上。
“沈大哥,这是何物?”阿箐凑近前来,好奇地打量着绢布上那些几乎看不见的碎屑。
“质地特殊,非纸非帛,触感脆硬,边缘有轻微的卷曲……像是某种特制的胶质或涂料,干燥固化后碎裂留下的残留。”沈墨一边仔细观察,一边冷静地分析道。他的目光随即转向箱内那些仅存的、依旧散发着柔和银光的官银。他伸手,拿起一锭,入手是预料之中的沉甸甸之感,银锭表面光滑,光泽流转,底部清晰地打着户部的官印和铸造年份“神启三年”。
乍看之下,似乎并无任何异常。
但沈墨的直觉告诉他,有哪里不对。这银锭的光泽,似乎……过于均匀、过于完美了?少了一种天然银锭经铸造后应有的、细微的质感差异。他伸出戴着鹿皮手套的手指,用指关节轻轻敲击银锭。
“咚……”声音略显沉闷,与他记忆中寻常银锭应有的那种清脆悦耳的“铮铮”之声,存在着细微但确凿无疑的差异!
“阿箐,给我一根你的银针。”沈墨沉声道,眼神锐利起来。
阿箐会意,立刻从腰间皮囊中取出一根细长、坚硬、闪着寒光的银针递过。沈墨接过银针,将其针尖抵在银锭底部一个极其不起眼、有细微铸造纹理的凹陷处,然后,运用巧劲,轻轻向下一划!
预想中金属与金属摩擦应有的滞涩感并未出现,针尖反而像是划在了一层极具韧性的薄膜上,微微陷入,然后顺畅地滑开!随着针尖划过,那层完美的“银皮”被划开了一道细若发丝的小口,而从小口处显露出来的,并非预想中雪亮的白银,而是一种暗沉、发黑、毫无光泽的质地!
这不是银子!
沈墨眼神骤然冰寒如刀!他改用镊子,小心翼翼地探入那细小的划口,夹住“银皮”的边缘,然后屏住呼吸,极其缓慢而稳定地向外撕扯。一张薄如蝉翼、却异常坚韧、完美复刻了五十两官银所有形态特征、甚至连底部官印都纤毫毕现的“外皮”,被一点一点地、完整地剥离下来!而“银皮”之下,暴露在众人眼前的,赫然是一块毫不起眼、大小形状与官银无异、但重量显然轻上许多的……铅块!
“画皮!这是‘画皮’之术!” 阿箐失声惊呼,脸上充满了难以置信的神色!她行走江湖,见过各种骗术,但将“画皮”用到以严谨著称的官银之上,且工艺精湛到如此以假乱真的地步,闻所未闻!
库房内,瞬间陷入了一片死寂!落针可闻!户部侍郎张惟贤目瞪口呆地看着那块暴露出来的铅块,又看了看沈墨手中那张几可乱真的“银皮”,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干干净净,身体晃了两晃,若非旁边的库大使眼疾手快扶住,几乎要直接瘫软在地!
不是沉重的银锭被神通广大地偷运了出去!而是被人用这种匪夷所思的“画皮”之术,李代桃僵,神不知鬼不觉地换成了重量相仿、但价值天差地别的铅块!难怪门锁完好,守卫无恙!贼人根本不需要费力搬动沉重的银箱,他们只需要有机会进入这银库,利用这精湛绝伦的“手艺”,完成这偷梁换柱的勾当即可!
沈墨捏着手中那张微凉而富有弹性的“银皮”,触感奇特,其工艺之精湛,模仿之逼真,简直令人发指!这绝非普通鸡鸣狗盗之辈所能为,背后必然有一个组织严密、能工巧匠云集、且图谋甚大的团伙!
他的目光,再次落回箱内那张作为衬垫的黄色宣纸上。之前发现的那些半透明碎屑,其来源已然清晰——正是制作这完美“银皮”过程中,不慎遗落或裁剪下来的边角料!
而就在他的目光仔细扫过那张略显凌乱的宣纸时,在纸张靠近箱壁的一个不起眼的角落,一个极其隐晦的、用某种特殊墨料绘制的、颜色与宣纸本身几乎完全融为一体、若非光线角度恰好绝难发现的标记,猛地撞入了他的视线!
——那是一个简化的、抽象的符号,由几道扭曲盘旋、仿佛拥有生命的藤蔓巧妙纠缠而成!
这个符号,与他在黑山山神庙案件中,从那名遇害书生身上找到的那块奇异木牌上所雕刻的花纹,同出一源,别无二致!
幽冥道!
这个如同跗骨之蛆般的隐秘组织,他们的触手,竟然已经悄无声息地伸进了掌管天下钱粮的户部银库!他们以如此诡异而大胆的方式盗窃国库官银,究竟意欲何为?是为了筹集巨额的活动资金?还是有着更加不可告人的目的?
沈墨感到一股冰冷的寒意,不受控制地从脊椎尾部骤然升起,瞬间窜遍全身,连指尖都微微发凉。
这,绝不仅仅是一桩简单的贪腐盗窃案!
这背后,是一场正在悄无声息地、疯狂侵蚀着王朝根基的巨大阴谋!而他和阿箐,在懵然不觉间,已然再次站在了这场即将来临的、更加凶险猛烈的风暴的最前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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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结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