逐鹿文学
高分必读小说排行榜推荐

第2章

十月初九,金田村。

韦昌辉站在自家大宅的阁楼上,透过木窗的缝隙,观察着村外的动静。

他是这方圆三十里最富有的人之一——两百亩水田,三间当铺,五个炭窑,宅子建得比里正家还气派。可财富在乱世里是最脆弱的瓷器,官府想敲碎就敲碎,土匪想抢走就抢走。

所以他需要靠山。

拜上帝会进入他的视线已经半年了。起初只是听说有些穷苦人信了个“上帝”,聚在一起吃粥祷告。后来规模越来越大,听说紫荆山那边已经聚集了几千人。

韦昌辉让管家偷偷去听过几次传道。洪秀全讲的那些“天父天兄”,他不太信,但那些穷苦人眼里的光,他看懂了——那是活不下去的人抓住救命稻草的光。

这种光,能烧起来。

“老爷。”管家轻手轻脚地上来,“打听到了,紫荆山那边确实救了萧朝贵,是一个叫杨秀清的带人救的。”

“杨秀清……”韦昌辉记得这个名字,烧炭工头,据说在会里排行第四,“怎么救的?”

“说是趁夜摸进巡检司,没杀一个人,就把人带出来了。清妖第二天才发现牢空了。”

韦昌辉眉毛一挑:“没杀人?怎么做到的?”

“不清楚。但鹏化山那边传得邪乎,说是有天兵相助……”

“屁的天兵。”韦昌辉嗤笑,“真要有天兵,还用躲在山里?”

但他心里警惕起来。不杀人越狱,比杀人越狱难十倍。这说明带队的不是莽夫,是聪明人。

“还有,”管家压低声音,“紫荆山那边这几天在整编队伍,按‘十人一队’编组,每日操练。听说……是杨秀清醒来后定的新规矩。”

“醒来后?”韦昌辉抓住关键,“他之前病了?”

“昏了三天,说是天父启示。”

又是天父。韦昌辉皱眉。他讨厌这种神神道道的东西,但不得不承认——穷人信这个。

“继续买粮。”韦昌辉说,“再雇二十个护院,要真能打的。”

“老爷,这开销……”

“照做。”韦昌辉打断他,“世道要乱了,手里有粮有人,才有说话的底气。”

管家退下。韦昌辉继续看向村外。

金田村地势平坦,临着紫水河,田畴交错。从这儿往北五十里是紫荆山,往南八十里是浔州府。是个进可攻退可守的地方。

如果拜上帝会真要起事,这里是最佳的集结地。

但值不值得押注?

韦昌辉在算账。押对了,从龙之功,韦家能一跃成为开国元勋。押错了,满门抄斩,百年积累灰飞烟灭。

风险太大。

可如果不押……等乱世真的来了,他这样的大户就是第一块肥肉,官府要榨,土匪要抢,乱民要分。

正想着,村口方向传来动静。

一队人进了村。约莫二三十个,都是普通百姓打扮,挑着担子,推着独轮车,像逃荒的流民。但韦昌辉眼尖——这些人走路步伐整齐,担子虽重却不乱,眼神警惕地扫视四周。

不是流民。

领头的是个黑脸汉子,三十来岁,方脸浓眉,走路时腰背挺直。韦昌辉没见过,但直觉告诉他:这就是杨秀清。

他们没来韦家,也没找地方住下,而是径直穿过村子,到了村西头的打谷场。

然后开始卸车。

不是行李,是——木桩、草靶、绳索。

他们在打谷场上立木桩,绑草靶,用石灰在地上画线。动作麻利,分工明确,不到半个时辰,一个简陋的“训练场”就搭好了。

韦昌辉看得愣住。

这是要……在他家门口练兵?

打谷场上。

杨清擦了把汗,看着初步成型的训练场。

木桩区练穿越障碍,草靶区练刺杀,画线区练队列。简陋,但够用。

“四哥,”曾水源凑过来,“咱们真在这儿练啊?韦家就在那边盯着呢。”

“就是要他看。”杨清说,“耳听为虚,眼见为实。让他看看我们是什么成色。”

“可要是清妖探子……”

“所以才要大张旗鼓。”杨清解释,“清妖的探子主要盯紫荆山,金田村这边相对松懈。我们在这儿练兵,既展示实力,又分散他们的注意力。”

曾水源似懂非懂,但还是点头:“听四哥的。”

“去,把人都叫过来,按昨天的编组列队。”

三十个人迅速集合。虽然衣服破旧,但站成了三排,每排十人,横平竖直。

这是杨清从紫荆山带出来的“种子队”——每个都是各队选出的骨干,识字的、会武的、有威望的。他们的任务是学会新操典,回去教其他人。

“今天练三样。”杨清走到队列前,“第一,令行禁止。我喊‘立正’,所有人站直,目视前方。喊‘稍息’,左脚向左跨半步,双手背到身后。”

他示范了一遍。

古人没有现代队列的概念,但杨清简化了动作——他要的不是仪仗队,是培养服从意识和协同习惯。

“第二,传令。从我开始,说一句话,一个接一个往后传,不能错一个字。”

“第三,简易战术配合。两人一组,一个攻一个防,互换位置。”

训练开始。

一开始乱糟糟的。“立正”有人动,“稍息”有人笑。传令更是传得面目全非,“午时吃饭”传到后面成了“午时杀猪”。

但杨清不急。他前世带过新人团队,知道学习曲线——开始越慢,基础越牢。

他一个个纠正姿势,一遍遍重复命令。态度严格,但不骂人,不体罚。错了就重来,做对了就点头。

半个时辰后,队列已经像模像样了。

传令游戏也玩出了效果——为了不错字,每个人都竖起耳朵,表情严肃。当一句话完整传到最后一人,所有人都会松口气,露出笑容。

战术配合最受欢迎。这些汉子本来就会打架,现在教他们怎么配合、怎么掩护、怎么利用地形,学得飞快。

打谷场上的动静吸引了村民。开始是三五个远远张望,后来聚了几十人,指指点点。

“这是在干啥?”

“练兵吧?”

“练得怪整齐的……”

韦家的管家也混在人群里,看了半晌,匆匆回府禀报。

阁楼上,韦昌辉的脸色越来越凝重。

他见过绿营练兵——敷衍了事,喊几声杀,射几箭,完事。也见过家丁护院练武——打打杀杀,全凭个人勇武。

但没见过这样练的。

不练刀枪,先练站队。不练杀人,先练传话。那些两人配合的战术,看似简单,但韦昌辉是懂行的——真要打起来,两个配合好的人能打四五个单打独斗的。

更重要的是那股精气神。

那些汉子眼里的光,不是亡命徒的凶狠,而是……学生的专注?对,就像私塾里孩童听先生讲课的那种专注。

这个杨秀清,不是在练打手,是在教学生。

“教出一群会打仗的学生……”韦昌辉喃喃自语,“比养出一群亡命徒可怕多了。”

亡命徒会溃散,学生会传承。

“老爷,”管家回来了,“问清楚了,领头那个就是杨秀清。他们说要在这儿练三天,然后回紫荆山。”

“没说来找我?”

“没。连村里里正那儿都没去报备。”

韦昌辉沉吟。

按常理,外乡人来村里这么大动静,要么拜码头,要么偷偷摸摸。杨秀清选了第三条路——不拜不躲,光明正大练给你看。

这是自信,也是示威。

“去备一份礼。”韦昌辉说,“米十石,盐两担,腊肉二十斤。以慰劳乡邻的名义,送到打谷场。”

管家惊讶:“老爷,这……太招摇了吧?”

“就是要招摇。”韦昌辉说,“全村人都看着呢。我韦昌辉接济逃荒的乡亲,官府也说不出什么。”

“可这不就等于……”

“等于表态。”韦昌辉看着窗外,“但不是站队。是观望中的……善意。”

他需要近距离接触杨秀清,看看这个人,到底值多少筹码。

打谷场上,韦家的礼送到了。

三十石米,五担盐,五十斤腊肉,还有十坛酒。管家带着六个家丁,当着全村人的面,说是“韦老爷看乡亲们辛苦,一点心意”。

场面话漂亮。

杨清看着堆成小山的礼物,笑了笑。

“替我谢谢韦老爷。”他对管家说,“但我们有规矩,不白拿百姓东西。这些算我们借的,日后加倍奉还。”

管家愣住了:“这……不必不必,韦老爷说了,是赠予……”

“规矩就是规矩。”杨清语气温和,但坚定,“请务必转告韦老爷:心意领了,东西记账。”

管家只好应下,带人离开。

等他们走远,曾水源小声说:“四哥,送上门的为啥不要?兄弟们好久没见荤腥了……”

“想要?”杨清看他一眼。

“想……”

“所以更不能要。”杨清说,“吃了他的粮,就是欠了他的情。以后说话腰杆就不直了。”

他走到那堆米袋前,大声对所有人说:“这些东西,我们今晚就吃!但记住——不是白吃,是借的!等咱们打下天下,要十倍百倍还回去!听见没有?”

“听见了!”三十条汉子齐声吼。

杨清点头:“好。今晚加菜,每人二两酒。但有一条——喝酒不许醉,醉了明天加练十里越野。”

众人哄笑。

气氛松了下来。杨清却走到一旁,看向韦家大宅的方向。

送礼,是试探。还礼,是回应。

第一回合,平手。

但真正的较量,还没开始。

傍晚,训练结束。

杨清独自在打谷场边擦洗。冷水浇在脸上,洗去一天的汗水和尘土。

脚步声从身后传来,很轻,但沉稳。

杨清没回头。

“韦老爷亲自来了?”他问。

来人顿了顿,笑了:“杨兄弟好耳力。”

韦昌辉走到他身边,也蹲下来洗手——这个动作很巧妙,消解了主客之分,像是两个干完活的老农在歇息。

“白天的礼,唐突了。”韦昌辉说,“本想交个朋友,没想到杨兄弟这么讲规矩。”

“乱世里,规矩比朋友可靠。”杨清甩干手,站起身。

韦昌辉也站起来,打量着他。两人身高相仿,杨清更壮实些,韦昌辉更斯文些。但眼神对视时,有种针锋相对的气场。

“听说杨兄弟前几日病了?”

“醒了。”

“听说天父给了启示?”

“给了。”

一问一答,像打机锋。

韦昌辉忽然换了话题:“你们练的那些……跟谁学的?”

“自己琢磨的。”杨清说,“韦老爷觉得如何?”

“花架子。”韦昌辉故意说,“真打起来,不如练一套好刀法。”

“刀法杀一人,阵法杀一队。”杨清平静地说,“韦老爷做过生意,应该懂——一个人再能干,不如一个能干的团队。”

韦昌辉瞳孔微缩。

这句话,戳中了他的认知。他经商二十年,最大的感悟就是:一个靠谱的掌柜,比一百个勤快的伙计值钱。而一个能培养出靠谱掌柜的体系,比一千个掌柜还值钱。

杨秀清练的不是兵,是体系。

“你们真要起事?”韦昌辉压低声音。

“不是我们要起事。”杨清看着他,“是世道逼人造反。韦老爷觉得,现在的朝廷,还能让百姓活吗?”

韦昌辉沉默。

他知道答案。税越收越重,官越来越贪,灾年不赈,丰年压价。他家大业大还能撑,那些佃户、炭工、小贩,早就活不下去了。

活不下去的人,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你们有多少人?”韦昌辉问。

“现在几千,将来几万,几十万。”杨清说,“但人多没用,要有组织的人才有用。”

“组织……”韦昌辉咀嚼这个词,“怎么组织?”

杨清从怀里掏出一张纸——是他用木炭画的简易组织架构图。

“识字吗?”他问。

韦昌辉点头,接过纸。

图上画着树状结构:最上是洪秀全(教主),下一层分四支——军事、民政、财政、教化。每支下面又细分:军事分步、骑、工、辎;民政分田、户、工、商……

虽然粗糙,但脉络清晰。

韦昌辉的手微微颤抖。

他不是没见过组织结构——他家当铺、炭窑也有掌柜、伙计的分工。但这么系统、这么清晰的架构图,他是第一次见。

这图背后,是一整套治国的思路。

“这是……你画的?”韦昌辉声音发干。

“天父启示。”杨清还是这句话,但嘴角有一丝笑意,“韦老爷觉得,这图值多少钱?”

韦昌辉抬起头,盯着他:“无价。”

“所以,”杨清收回纸,“我们要做的,不是拉一伙人造反,是建一个国。国要有国的样子。”

夜风吹过打谷场,远处传来士兵们吃饭的笑闹声。

韦昌辉站在那儿,很久没说话。

他终于明白了杨秀清的底气从何而来——这个人脑子里装的,不是一个山头,不是一笔买卖,而是一整个新世界的蓝图。

“你们需要什么?”韦昌辉问。

“需要一块地,练兵屯粮。需要钱粮,支撑初期。需要人才,识字的、会算的、懂手艺的。”杨清顿了顿,“但这些都可以慢慢来。”

“最需要的是什么?”

“时间。”杨清说,“清妖不会给我们太多时间。最多一个月,围剿就会来。”

韦昌辉心中一凛——他收到的密信也说,月内剿匪。

消息对上了。

“金田村可以给你们用。”韦昌辉终于说,“但我不公开入会。粮,我可以‘卖’给你们,按市价。人,我可以‘雇’给你们,算工钱。”

这是他的底线:不把全家绑上战车,但提供支持。

杨清笑了:“够了。”

“够了?”

“创业初期,天使投资不需要控股。”杨清说,“占个股份就行。”

韦昌辉听不懂“天使投资”“控股”这些词,但明白意思。

“你不怕我反水?向官府告密?”

“怕。”杨清坦然说,“但风险要算概率。你告密,能得什么?一点赏银?官府会真的信任一个告密者?而我们成了,你就是开国元勋。韦老爷是生意人,这笔账,会算。”

韦昌辉苦笑。

这个人,把他看透了。

“最后一个问题,”韦昌辉说,“你图的什么?九千岁?王爷?还是……”

“我图的是,”杨清打断他,看向夜空,“证明一件事。”

“什么事?”

“证明一群泥腿子,只要方法对了,也能建一个不输给任何朝代的国。”

他转身走向营火:“韦老爷回去慢慢想。三天后我们回紫荆山。在那之前,如果你想清楚了……我这里有份‘合伙人协议’,可以聊聊。”

韦昌辉站在原地,看着杨清的背影融入火光中。

夜风很凉,但他手心出汗。

同一夜,紫荆山。

洪秀全在灯下读《圣经》——是他自己编写的那版,《原道救世歌》《原道醒世训》那些。

但今天读不进去。

冯云山下午来报,说金田村那边传来消息,杨清带人在韦家眼皮底下练兵,韦昌辉亲自去见了。

没有请示,没有汇报。

当然,杨清走前说了“便宜行事”,但这“便宜”的尺度,太大了。

“云山,”洪秀全忽然问,“你说天父……会同时启示两个人吗?”

冯云山正在整理名册,闻言抬头:“洪先生的意思是……”

“秀清得到的启示,太具体了。”洪秀全说,“具体到怎么编队、怎么练兵、怎么画图……我以前得到的启示,都是大方向,是道理。”

冯云山沉默。

他知道洪秀全在担心什么——神权的唯一性。

如果杨秀清也能得到天父启示,那洪秀全这个“天父次子”的地位,还牢靠吗?

“洪先生,”冯云山缓缓说,“天父要建天国,是大事。大事需要很多人出力,各司其职。秀清也许……只是天父选中的执行者?”

“那他为什么改名叫‘杨清’?”洪秀全问,“清者,清什么?清腐败?清蒙昧?还是……”

他没说下去。

但冯云山听懂了潜台词:还是清……旧神?

屋里静得可怕。

远处传来夜哨换岗的口令声——那是杨清定下的规矩。

“亥时三刻——平安——”

“平安——”

声音整齐,在夜山里回荡。

洪秀全走到窗前,看着外面的黑暗。

他突然想起三年前,在紫荆山第一次见杨秀清时,那个黑脸炭工憨厚地说:“洪先生,我信你,你说咋干就咋干。”

三年,变化太大了。

“云山,”洪秀全轻声说,“等秀清回来,我想再‘天父下凡’一次。”

冯云山心头一跳:“洪先生……”

“不是针对他。”洪秀全说,“是定个调子。天国的根本是什么,谁主谁从,得说清楚。”

冯云山想劝,但知道劝不动。

洪秀全是教主,是精神领袖。当领袖感到权威被挑战时,本能反应就是重申权威。

这是人性,无关对错。

“我去准备。”冯云山低声说。

他退出屋子,走在山路上。

夜风很凉。他抬头看天,星辰稀疏。

一场风暴,正在酝酿。

不只是对外的战争,还有内部的,关于信仰、权力、方向的暗涌。

而这一切的中心,是那个在金田村打谷场上,教一群农民站队列的烧炭工。

杨秀清。

或者,杨清。

【第三章·完】

【下章预告】

杨清携“种子队”返回紫荆山,带回韦昌辉的初步支持。但等待他的是洪秀全的“天父下凡”——一次针对性的神权宣示。杨清将如何应对?同时,浔州府调集三千绿营,兵分三路,直扑紫荆山。第一场生死存亡的大战,一触即发……

微信阅读

评论 抢沙发

登录

找回密码

注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