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怪谈异闻集我大结局全文免费阅读

怪谈异闻集

作者:仲夏凛冬

字数:134718字

2025-12-18 10:16:02 连载

简介

如果你喜欢阅读悬疑灵异小说,那么一定不能错过怪谈异闻集。这本小说由知名作家仲夏凛冬创作,以我为主角,讲述了一段充满奇幻与冒险的故事。小说情节紧凑、人物形象鲜明,让读者们沉浸其中,难以自拔。目前,这本小说已经更新134718字,快来一探究竟吧!

怪谈异闻集小说章节免费试读

我在老宅又住了三天。

父亲不再提碗筷的事,只是每天三餐雷打不动地摆上那副青瓷碗碟,焚香,念祷,沉默地吃饭。我也跟着做,但每次对着那副空碗筷,都感觉喉咙发紧,食不下咽。

第三天早晨,我发现了一件怪事。

父亲在祠堂上香时,我注意到供桌右侧最下方的那个牌位——那是太爷爷陈明德的牌位。木质比其他牌位新些,但上面覆盖着一层厚厚的香灰。我趁父亲去菜园时,偷偷用袖子擦了擦牌位表面。

下面有字。

不是刻的,是用某种尖锐物划出来的,很浅,需要特定角度才能看见。我凑近了,借着天井透进来的晨光,辨认那些歪歪扭扭的划痕:

“井中有井,碗中有碗,契中有契。”

“破碗之法,在于其空。”

我盯着这两行字,心脏狂跳。陈明德,那个投井而死的太爷爷,他留下了线索?

“井中有井”是什么意思?老宅天井里只有一口井。“碗中有碗”呢?那套青瓷碗我仔细看过,就是实心的瓷器,没有夹层。“契中有契”……难道兽皮契约还有隐藏内容?

至于“破碗之法,在于其空”——契约明明说“碗不可空”,空碗会招致灾祸,怎么会是破解之法?

我把发现告诉父亲。他盯着牌位上的划痕看了很久,脸色越来越白。

“你太爷爷投井前那几天,”他缓缓开口,声音干涩,“确实有些反常。他整天把自己关在书房,翻那些古书,还托人从县城买了很多朱砂、黄纸。我们都以为他是想做法事驱邪。后来他死了,整理遗物时,发现他书桌上摊着一本《鲁班经》,里面夹着一张纸。”

“纸上写了什么?”

“就四个字:‘以空破满’。”父亲摇头,“当时没人懂什么意思。现在想来……也许他真的找到了什么办法。”

“那本书呢?还在吗?”

“早没了。破四旧的时候,好多老书都烧了。”父亲顿了顿,“不过……你太爷爷的遗物,有些可能还在阁楼上。你奶奶生前不让动,说晦气。”

阁楼在老宅最顶层,需要爬一架吱呀作响的木梯上去。上面堆满了陈年杂物:缺腿的桌椅、裂口的瓦缸、发霉的稻草、废弃的农具。空气里弥漫着灰尘和木头腐朽的味道,光线从屋顶的几片明瓦透进来,形成几道光柱,光柱里尘埃飞舞。

我在一堆破家具后面找到了一个樟木箱子。箱子没锁,打开时合页发出刺耳的呻吟。里面是些旧衣物、几本线装书、一个锈迹斑斑的铜香炉,还有一叠用麻绳捆扎的纸张。

我解开麻绳,纸张已经发黄变脆,边缘破碎。最上面是一本手抄的《太上洞玄灵宝无量度人上品妙经》,字迹工整,应该是太爷爷抄写的。翻到中间,夹着一页泛黄的宣纸。

纸上用毛笔写着一段话,墨迹已经褪成浅褐色:

“凡契皆有隙,如器必有疵。山君之契,缚于血脉,系于地脉,看似无解。然细究契文,有一语可钻:‘山君当庇佑陈氏血脉,水源不竭,山林丰饶,灾厄不侵。’此语有三重:一曰水源,二曰山林,三曰灾厄。若水源竭,山林枯,灾厄至,则契已违,可诉于天道,请断之。”

下面还有一行小字:

“然断契之法,需以立契之物为引。立契者血手印十一枚,兽皮一张,青瓷碗筷一副。聚齐此三物,于井边行‘破契之仪’,或有一线生机。然此法凶险,施术者必承反噬,慎之!慎之!”

我反复读了几遍,心跳加速。太爷爷真的找到了漏洞!

契约说山君必须庇佑陈家水源不竭、山林丰饶、灾厄不侵。如果这些条件不成立了呢?如果井水干了,山林死了,灾祸来了,那是不是意味着山君先违背了契约?

可怎么让井水干涸?那口井百年不枯,就算大旱三年,水位也只是稍降。让山林枯死更不可能,石塘周围的山林茂密,除非放火烧山。

而且就算条件成立,还需要“破契之仪”,需要聚齐三样东西:血手印、兽皮契约、青瓷碗筷。血手印就在兽皮上,碗筷我有,兽皮在父亲那里。但“反噬”是什么意思?施术者会付出什么代价?

我把那张纸小心折好,塞进口袋。正准备合上箱子,忽然看见箱底还有一件东西。

是一个巴掌大的铜镜。

不是常见的圆形铜镜,而是八边形的,边缘刻着八卦图案。镜面已经氧化得厉害,布满绿锈,只能模糊照出人影。我拿起铜镜,沉甸甸的,背面刻着四个字:“照胆鉴邪”。

“照胆”……我想起古书里说秦朝有“照胆镜”,能照见人的五脏六腑,也能照见妖邪真形。这面镜子是太爷爷用来照什么的?

我把它也带下了阁楼。

那天下午,我做了个实验。

我带着铜镜来到天井,站在井边。井水平静如常,倒映着灰白的天空。我举起铜镜,对准井口。

起初什么都没发生。铜镜里只有井口的倒影,和我自己模糊的脸。但过了大约半分钟,镜面忽然起了变化。

氧化层似乎在缓慢剥落,从镜心开始,一圈圈向外,露出底下光亮的铜质。不是我自己擦的,是它自己在“变干净”。当镜面完全清晰时,我看见镜中的井口——井水不再是黑色,而是一种浑浊的黄绿色,水面上漂着一层油污似的东西。

然后,井水开始波动。

不是自然的水波,是从井底涌上来的,一圈圈涟漪,中心渐渐隆起,像是有什么东西要浮出来。我屏住呼吸,手开始发抖,但强迫自己稳住铜镜。

镜中,井水中心冒出了一个东西。

先是一团黑发,湿漉漉地贴在头皮上。然后是额头,眼睛,鼻子,嘴……一张人脸,从井水里缓缓升起。

是我的脸。

但又不是。那张脸苍白浮肿,眼窝深陷,嘴唇发紫,像是泡了很久的浮尸。它睁着眼睛,眼白布满血丝,瞳孔是两个黑洞,直勾勾地盯着镜子外的我。

它在笑。

嘴角咧开,露出被水泡得发白的牙龈,和几颗残缺的牙齿。

我吓得差点扔掉铜镜,但手像被冻住一样,动弹不得。镜中的“我”继续上升,露出了脖子,肩膀,上半身……它穿着我的衣服,一件和我身上一模一样的灰色T恤。

然后它开口了。

没有声音,但我从口型能辨认出它在说什么:

“时候……快到了……”

镜面突然炸开无数裂痕!

不是物理的碎裂,是镜中的影像像被打碎的玻璃一样,布满蛛网般的裂纹。裂纹中心,那张浮肿的脸扭曲变形,五官移位,皮肤剥落,露出底下青灰色的、布满鳞片的真容——

那东西有着类人的轮廓,但全身覆盖着青灰色的、鱼鳞似的甲片。头颅细长,没有耳朵,眼睛是两个深陷的黑洞。嘴巴纵向裂开,一直裂到耳根位置,里面是层层叠叠的、针尖似的牙齿。

它伸出爪子——那根本不能算手,是五根细长得不正常的骨节,末端是弯曲的黑色指甲——朝镜面抓来!

“哐当!”

铜镜从我手中脱落,掉在青石地上,滚了几圈,停在天井中央。镜面朝上,映着天空。刚才的一切都消失了,镜面又恢复了氧化模糊的状态,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我瘫坐在地上,浑身冷汗,心脏狂跳得像是要冲破胸腔。

那不是幻觉。铜镜照出了井里的东西,或者说,照出了它的“真形”。那个青灰色、布满鳞片的怪物,就是“山君”?就是我们家供奉了一百多年的东西?

而它,已经盯上我了。它用我的脸,我的样子,在镜子里对我笑。

“时候快到了……”

那天晚上,我决定行动。

不能再等了。每多等一天,手腕上的印记就更深一分,我能感觉到它在往皮肤里钻,有时半夜会疼醒,像有无数根细针在皮下穿刺。而且它出现在我梦里的频率越来越高,不再是井边的对峙,而是更直接的接触——有时我梦见它站在我床边,青灰色的爪子搭在床沿,黑洞似的眼睛盯着我;有时梦见它趴在天花板上,像只巨大的壁虎,长长的舌头垂下来,舔过我的额头,留下湿冷的粘液。

我把太爷爷留下的纸给父亲看。他看完,沉默了很久。

“你确定要试?”他声音沙哑,“‘反噬’……不知道会是什么。你太爷爷试了,他死了。”

“不试也是死。”我说,“按契约,我是第五代祭品。下一个中元节,就是我的死期。还有不到四个月。”

父亲闭上眼睛,深深吸了口气:“需要我做什么?”

“兽皮契约。还有……帮我准备些东西。”

按照太爷爷的记载,“破契之仪”需要三样东西:血手印(已经在兽皮上)、兽皮契约本身、青瓷碗筷。仪式要在井边进行,时间要在子时(23:00-1:00),阴气最盛的时候。

但具体怎么做,纸上没写。只说了“聚齐三物,行破契之仪”,至于仪式的步骤、咒语、手势,一概没有。

我只能自己摸索。

我从老宅杂物间找出一本破旧的《玉匣记》,那是民间择吉避凶的杂书,里面记载了一些简单的驱邪仪式。又翻出祖母留下的针线筐,里面有红、黄、白、黑、青五色丝线。按照五行理论,红色属火,火克金,而“山君”属金(从银包头和金克邪的说法推断),也许用红线可以束缚它?

我还准备了盐——民间说盐能净化邪秽;糯米——传说能驱僵尸;桃木枝——辟邪;还有一把生锈的杀猪刀,刀刃上残留着黑褐色的血渍,煞气重。

父亲拿出了兽皮契约。那张皮子在油灯下显得更加诡异,暗红色的字迹像是用血写的,手印则黑得像凝固的淤血。我摸了摸皮子背面那幅画——井中探出的怪物,指尖触碰到那些鳞片刻痕时,皮子忽然微微发热,像是活物在呼吸。

我猛地缩回手。

“它知道。”父亲低声说,“你一动这些,它就知道。”

“那就让它知道。”我咬咬牙,“反正躲不过。”

子时将近。我和父亲来到天井。

月明星稀,是个晴天。但天井里却笼罩着一层薄雾,不是自然的水汽,而是从井口缓缓溢出的、带着土腥味的白雾。井水在月光下黑得发亮,水面平静得诡异,连一丝涟漪都没有。

我在井边用五色丝线围出一个圆圈,直径约三尺。按照五行方位摆好:东方青线(木),南方红线(火),西方白线(金),北方黑线(水),中央黄线(土)。在圆圈中心,我铺了一块白布,上面依次摆放:兽皮契约(展开)、青瓷碗(碗口朝上)、乌木筷子(横放在碗上)。

然后在圆圈外围,我用盐撒出一个更大的圈,又在盐圈外撒了一圈糯米。桃木枝插在东南西北四个方向,杀猪刀放在我脚边。

父亲站在堂屋门口,手里捧着一盏油灯,脸色苍白。按照约定,他不能进天井,只能在外面守着。如果出了什么事……他得活下去,至少得有人收尸。

23:15。我深吸一口气,踏进五色线圈内。

脚刚踏进去,周围的温度就骤然下降。不是心理作用,是实实在在的降温,像突然走进了冷库。呼出的气息变成白雾,手指开始发麻。

我跪下,面对三样物品。先点燃三炷香,插在碗前的香炉里。香烟笔直上升,但在上升到一尺左右时,突然折弯,像是被无形的东西吹向井口。

开始了。

我按照《玉匣记》里一个叫“断缘法”的仪式的步骤,开始念诵:

“天地自然,秽气分散……八方威神,使我自然……”

念到一半,井水有了反应。

先是细微的水泡,从井底冒上来,咕嘟咕嘟,像是开水将沸未沸。然后水面开始波动,一圈圈涟漪扩散,中心渐渐隆起。

来了。

我加快语速:“……凶秽消散,道炁长存!”

话音刚落,井水轰然炸开!

不是爆炸,是像有什么巨大的东西从水底猛冲上来,水花溅起一丈多高,淋了我满头满脸。水冰冷刺骨,带着浓重的腥臭味,像是腐烂的鱼虾和淤泥混合的味道。

水花落下后,井口多了个东西。

它半截身子探出井外,双手扒着井沿。正是铜镜里照出的那个怪物:青灰色的鳞片在月光下泛着湿冷的光,细长的头颅,黑洞似的眼睛,纵向裂开的大嘴。它没有完全爬出来,腰部以下还浸在井水里,但仅仅是上半身,就已经比一个成年人还高大。

它盯着我,盯着我面前的三样东西。

然后它笑了。

那笑声没法形容——像是无数玻璃片在摩擦,又像是有东西在撕扯湿布,尖锐、刺耳、不似人声。笑声里充满了嘲讽。

“破契之仪?” 它的声音直接在我脑子里响起,冰冷滑腻,“用《玉匣记》里的雕虫小技,就想破我百年之契?陈明德的子孙,一代不如一代。”

我咬紧牙关,强迫自己与它对视:“契约有漏洞。你承诺庇佑陈家水源不竭、山林丰饶、灾厄不侵。如果这些条件不成立,契约就失效了。”

“哦?” 它歪了歪头,动作僵硬诡异,“那你看看,水源可竭?山林可枯?灾厄可至?”

它伸出爪子——那五根细长得不正常的骨节,指向井水。井水在月光下波光粼粼,深不见底。又指向周围的山林,夜风吹过,竹涛阵阵,一片生机。最后它指向自己,裂嘴笑得更开了:

“而我,正是庇佑你们免受灾厄的‘山君’。没有我,你们陈家早在一百四十六年前就死绝了。”

“你那不是庇佑,是圈养!”我吼出来,“你先制造饥荒,再假装施救,逼我们签下这份永世为奴的契!你不是山神,你是寄生虫!”

怪物的笑容消失了。

黑洞似的眼睛里,有什么东西在翻涌,像是暴怒,又像是被戳穿真相的恼羞成怒。

“聪明。” 它的声音冷下来,“但聪明人,往往死得更惨。”

它猛地从井里窜出来!

不是爬,是像蛇一样弹射出来,整个身躯完全脱离井口。我终于看清了它的全貌——它没有腿,腰部以下是粗长的、覆盖着鳞片的尾巴,像巨蟒,但更加扭曲,末端分叉,像是两条尾巴拧在一起。身长至少三米,盘踞在天井中央,居高临下地俯视我。

周围的温度骤降,呵气成冰。五色丝线开始剧烈颤抖,像是被狂风吹拂。盐圈和糯米圈冒出白烟,发出“滋滋”的声响,像是在灼烧什么看不见的东西。

“你以为这些玩意儿能拦住我?” 它一甩尾巴,尾尖扫过盐圈——

盐圈炸开!

白色的盐粒像霰弹一样四散飞溅,打在我脸上生疼。糯米圈也随之崩溃,糯米粒跳动着,像是被高温灼烧,迅速变黑碳化。桃木枝“咔嚓”折断,杀猪刀在地上嗡嗡震动。

五色丝线是最后的屏障。红线突然燃起火焰,青线冒出绿光,白线泛起金属光泽,黑线涌出水流,黄线升起土墙——五行之力被激活,形成一个五色的光罩,将我护在中央。

怪物伸出爪子,按在光罩上。

“雕虫小技。”

爪子用力,光罩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表面出现蛛网般的裂纹。五行光芒急速闪烁,明灭不定,像是随时会熄灭。

我顾不上许多,抓起地上的杀猪刀,割破左手掌心。鲜血涌出,滴在兽皮契约上。

“以陈氏子孙之血,”我大声念诵太爷爷纸上记载的话,“诉于天道!山君背契,水源当竭,山林当枯,灾厄当至!请断此契,还我自由!”

鲜血滴在兽皮上,没有渗透,而是在表面流动,沿着那些暗红色的字迹蜿蜒,像是给它描了一遍边。兽皮开始发热、发烫,最后竟然燃烧起来!

不是普通的火焰,是幽绿色的鬼火,没有温度,却烧得兽皮滋滋作响。皮子上那些血手印在火焰中扭曲,像是手的主人在痛苦挣扎。背面的怪物画像在火焰里蠕动,像是要挣脱皮革的束缚。

井边的怪物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啸!

那声音穿透耳膜,直刺大脑,我头疼欲裂,眼前发黑,鼻子里涌出温热的液体——是血。但我死死盯着燃烧的兽皮,继续念:

“断!断!断!”

兽皮在绿火中卷曲、焦黑,最后化为一小堆灰烬。与此同时,我面前的青瓷碗“咔嚓”一声,从中间裂开一道缝。乌木筷子断成两截。

怪物疯狂了。

它不顾一切地扑向五色光罩,爪子、尾巴、头颅,疯狂撞击。光罩上的裂纹越来越多,终于——

“砰!”

光罩炸碎。五行丝线寸寸断裂,燃尽的燃尽,枯萎的枯萎,锈蚀的锈蚀。我被冲击波掀飞,后背撞在老宅的墙壁上,喉头一甜,喷出一口血。

怪物盘踞在我面前,居高临下。它身上也有伤——鳞片多处焦黑脱落,露出底下蠕动的血肉,尾巴断了一截,黑色的粘稠液体从伤口滴落,腐蚀着青石板。

但它还活着。而且愤怒到了极点。

“你……毁了我的契……” 它的声音颤抖,不是因为恐惧,是因为狂暴,“一百四十六年……我的食物……我的供养……”

它伸出爪子,朝我抓来。爪尖漆黑,泛着幽光,带着浓烈的死亡气息。

我要死了。

这个念头清晰地浮现。所有努力都白费了。太爷爷的方法没用,或者我用错了。破契之仪需要更具体的步骤,更强大的力量,而我只有半吊子的知识和一腔孤勇。

就在爪尖即将触到我喉咙的瞬间,我忽然想起太爷爷牌位上的另一句话:

“破碗之法,在于其空。”

碗不可空。这是契约的铁律。但如果……故意让碗空了呢?

不是忘记摆饭的那种空,是仪式性的、刻意的、作为反抗手段的“空”。

而碗,已经裂了。

我挣扎着爬向那个裂开的青瓷碗。怪物似乎察觉到我的意图,尾巴横扫过来,我侧身翻滚躲过,但左臂被尾尖擦到,皮开肉绽,深可见骨。

疼得眼前发黑,但我咬紧牙关,用还能动的右手抓起裂开的碗。

碗里还有东西——是兽皮燃烧后的灰烬,和我的血混合在一起,变成一种黑红色的糊状物。

我把碗倒扣过来。

灰烬和血糊洒在地上,形成一个扭曲的符号——正是兽皮背面那个“山君之印”:圆圈套倒三角,三角中心一个点。

碗,空了。

彻底空了。

怪物僵住了。

它盯着那个倒扣的空碗,盯着地上用灰烬画出的印记,黑洞似的眼睛里第一次出现了……恐惧?

“不……” 它喃喃,声音里充满了难以置信,“你怎么会……陈明德都没敢……”

我不知道我做了什么。我只是在绝境中凭直觉行动。但显然,我做对了什么。

地上的灰烬印记开始发光。不是绿光,也不是火光,是一种纯净的、银白色的光,像是月光凝聚而成。光芒越来越亮,渐渐形成一个光柱,冲天而起。

光柱中,浮现出十一个模糊的人影。

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他们穿着不同时代的服饰——清朝的长袍马褂,民国的短衫,建国后的中山装……他们手牵着手,围成一个圈,把怪物围在中央。

是那些血手印的主人。是立契以来,所有为此付出代价的陈家人。

为首的是一个穿着清朝服饰的老人,面容清癯,眼神悲悯。他看向我,开口说话,声音苍老但清晰:

“孩子,你做到了我们不敢做的事。”

“太爷爷?”我喃喃。

陈明德点点头,又看向怪物:“山君,契已毁,印已现。你束缚我们一百四十六年,如今该还债了。”

怪物疯狂挣扎,想冲出人圈,但那些虚影手拉着手,形成一道无形的墙。银白的光从他们身上散发出来,照在怪物身上,像是强酸腐蚀,青灰色鳞片大片大片剥落,露出底下蠕动的、不成形的血肉。

“不——!你们陈家的血脉还活着!你们还需要我!没有我,你们会死!都会死!” 怪物尖啸。

“那就死吧。”陈明德平静地说,“好过世代为奴。”

银光更盛。怪物在光芒中扭曲、融化,像是蜡像被高温烘烤。它的尖啸声逐渐减弱,最后变成嘶哑的呜咽。庞大的身躯开始坍缩,从三米多长缩小到两米、一米、半米……最后变成一团蠕动的、篮球大小的肉块,表面布满眼睛和嘴巴,还在不停开合。

陈明德抬起手,指向井口。

“归去吧。回你该去的地方。”

肉块被无形之力拖向井口。它挣扎,伸出无数细小的触须抓住井沿,但触须在银光中一根根断裂。终于,它被拖入井中,传来“扑通”的落水声。

井水剧烈翻腾,像是沸腾了一样,冒出的不是热气,是黑烟。黑烟中夹杂着凄厉的惨叫,持续了足足一分钟,才渐渐平息。

井水恢复了平静。

银光消散。十一个虚影朝我点点头,身影渐渐淡去。陈明德最后看了我一眼,嘴唇动了动,说了一句我听不见的话,然后也消失了。

天井里只剩下我,父亲,一地狼藉,和一个倒扣的空碗。

我瘫倒在地,意识逐渐模糊。最后看见的,是父亲冲过来的身影,和他脸上混合着震惊、悲痛和释然的表情。

我在老宅又躺了半个月。

左臂的伤很重,深可见骨,还感染了。父亲请了村里的赤脚医生,清洗、上药、包扎,但效果有限。我持续高烧,时醒时昏,每次醒来都看见父亲守在床边,眼睛红肿。

昏睡中,我做了很多梦。有时梦见那口井,井水漆黑,但不再有怪物,只有深深的、寂静的黑暗。有时梦见那些虚影,他们在祠堂里围坐,沉默地看着我。有时梦见陈明德,他站在阁楼的窗边,背对着我,轻声说:“还没完。”

“什么还没完?”我问。

他转过头,脸上没有五官,只有一片空白:“碗还在。”

我猛地惊醒。

伤口还在疼,但烧退了。窗外是清晨,鸟鸣清脆。父亲趴在床边睡着了,手里还攥着一块湿毛巾。

我轻轻起身,走到天井。

井还是那口井,青石井沿,深深的绳痕。我打了一桶水上来。水很清,清澈见底,没有腥味,只有正常的井水清甜。我喝了一口,冰凉甘洌,就是普通的井水。

似乎一切都结束了。

但当我看向祠堂方向时,心里隐隐不安。

我走进祠堂。供桌上,牌位依旧。但那个紫檀木匣还摆在原处,盖子打开着,里面是那套青瓷碗筷——不,碗已经裂了,从中间裂成两半,勉强拼在一起。筷子断成四截。

我伸手想碰,父亲的声音从身后响起:

“别动。”

我回头。父亲站在祠堂门口,脸色复杂。

“它还在。”他说。

“什么还在?”

“契约的精神还在。”父亲走进来,指着裂开的碗,“你毁了兽皮,赶走了山君,但‘约定’本身没有消失。我们陈家许下的承诺,已经成了某种……概念。只要还有陈家人活着,只要还有人记得这个约定,它就会以另一种形式延续。”

“什么意思?”我背脊发凉。

父亲没回答,而是从怀里掏出一样东西。

是那面铜镜,“照胆鉴邪”。镜面依旧氧化模糊。

“你看看。”他把镜子递给我。

我接过,下意识照向自己的脸。

镜面里,我的倒影清晰起来。脸色苍白,眼窝深陷,左臂缠着绷带。但当我仔细看时,发现倒影的嘴角——在微微上扬。

它在笑。

不是我在笑,是倒影自己在笑。

而且倒影的眼睛……瞳孔深处,有什么东西在蠕动,青灰色的,布满鳞片。

我扔掉铜镜,镜子在地上滚了几圈,停在墙角。

“它没走。”父亲的声音空洞,“它只是换了一种方式存在。从井里,转移到了……我们的影子里。我们的血脉里。”

我低头看左手手腕。那里原本有青灰色的符文印记,现在消失了,皮肤光滑如常。但当我抬起手对着光时,能看见皮肤下隐隐约约的纹路,像是血管,又像是符文的轮廓。

“它会慢慢回来。”父亲说,“也许几个月,也许几年。也许等你有了孩子,它会出现在孩子身上。只要还有陈家人,它就永远不会真正消失。”

“为什么?”我声音发颤,“我们不是已经破契了吗?”

“契破了,但‘关系’还在。”父亲苦笑,“就像两个人离婚了,但曾经结过婚这个事实,永远不会改变。我们陈家曾经供奉过它,这个事实已经刻进血脉里了。破契只能赶走它的实体,但它的‘概念’,它的‘存在’,已经和我们绑定了。”

我跌坐在祠堂的蒲团上,浑身冰冷。

所以一切都没有改变?不,改变了,但变得更糟。以前它还在井里,至少有个具体的位置。现在它无处不在,在我们的影子里,在我们的血脉里,像一种遗传病,代代相传。

“太爷爷知道吗?”我问,“他知道破契也解决不了根本问题吗?”

“他可能知道。”父亲说,“所以他选择了死。不是失败,是……用死亡来切断?也许他以为,只要立契那一代人死光了,关系就自然解除了。”

“有用吗?”

“显然没用。”父亲指了指我,“你还在,我也在。”

我们沉默了很久。祠堂里香火缭绕,牌位静静矗立,像一群沉默的观众,看着我们这对陷入永恒诅咒的父子。

“那现在怎么办?”我终于问。

父亲走到供桌前,拿起那两半裂开的青瓷碗,仔细拼好。裂纹很深,但勉强能合拢。他又捡起断成四截的乌木筷子,试图拼接,但一松手就又散了。

“碗破了,但还能拼起来。”他说,“筷子断了,但还在。只要东西还在,‘约定’就还在。”

他转身看我,眼神里有种我读不懂的东西:

“阿哲,你愿不愿意……继续摆碗?”

我愣住:“什么?”

“继续供奉。”父亲一字一句,“但不是供奉‘山君’,是供奉……我们自己。供奉陈家历代为此付出代价的人。用我们的记忆,我们的香火,来压制它的概念。只要我们还记得,还敬畏,还遵守某种‘形式’,它就不会完全显现。”

“这不还是饲养吗?只是换了个名字!”

“是看守。”父亲纠正,“把野兽关在笼子里,和把它放出来,是不一样的。以前它是在井里,现在它在我们的血脉里。我们要做的,是在血脉里给它造个笼子。”

“怎么造?”

“用规矩。”父亲说,“每天摆碗,每天上香,每天对着空碗说‘老祖宗请用饭’。不是喂它,是提醒我们自己:它还在,我们要时刻警惕。就像……念紧箍咒。我们自己念给自己听。”

我懂了。这是一种心理上的囚禁。用仪式,用规矩,用日复一日的重复行为,在意识深处构筑一个牢笼,把那个概念关在里面。只要我们还在进行这个仪式,就说明我们还在“控制”它——或者说,自以为在控制它。

一旦停止,牢笼就会松动,它就会出来。

所以“碗不可空”依然是铁律,只是意义变了:不是怕它饿,是怕我们忘。

“这是自欺欺人。”我喃喃。

“人生本来就是在自欺欺人。”父亲疲惫地笑笑,“相信明天会更好,相信努力会有回报,相信爱的人会永远在一起……不都是自欺欺人吗?至少这个,能让我们活下去。”

我看着那套裂开的碗筷。青瓷上的冰裂纹更加明显了,像是随时会彻底碎裂。乌木断口参差不齐,银包头黯淡无光。

但它们还在。它们还会被摆上餐桌,每天两次,盛上食物,对着空气说“老祖宗请用饭”。

一百四十六年前开始的仪式,还会继续下去。

也许到我死的那天,到我儿子接手的那天,到我孙子,曾孙……永远继续下去。

“永无终了。”我轻声说。

父亲点点头,把拼好的碗放回木匣,断掉的筷子小心摆在一旁。

“永无终了。”

回到城里已经一个月。

我租了新公寓,搬了家。不是想逃避,是想换个环境。老宅那口井,那个祠堂,那些牌位,太压抑了。我需要在一个相对“干净”的地方,开始新的看守。

紫檀木匣放在新公寓的餐边柜上,和以前一样显眼的位置。每天早上,我会摆好那套裂开的碗筷,盛一点早餐,说“老祖宗请用饭”。晚上再做一次。

碗是裂的,所以我用透明胶带仔细粘好,从外面看不出来,但盛热食时会漏,我只能放些干粮,或者用一个小碟子垫在下面。筷子断了,我用细铁丝缠好,勉强能用,但夹不起重物。

一切似乎恢复了“正常”。

但有些东西,永远回不去了。

我开始害怕镜子。不是所有镜子,是那些擦得太亮的、能清晰照出人影的镜子。每次照镜子,我都会下意识检查倒影的嘴角——有没有在上扬?瞳孔深处有没有青灰色的东西?

有时半夜醒来,我会突然开灯,冲到卫生间,盯着镜子里的自己看很久。直到确认那就是我,没有多余的表情,眼睛正常,才松一口气。

但有一次,我真的看见了。

那天加班到凌晨,回家洗澡。浴室雾气蒸腾,镜面蒙上水雾。我随手擦了擦,看见自己的倒影。很累,黑眼圈很重,胡子拉碴。我挤牙膏刷牙,刷到一半,抬头——

倒影的嘴角,在上扬。

非常缓慢,非常细微,但确实在笑。一个我自己完全没有做出的表情。

而且倒影的眼睛,瞳孔深处,有一点青灰色的反光,像是鳞片。

我僵住了,牙膏泡沫从嘴角流下来。

倒影也僵住了,但笑容还在,眼神里的青灰色光点还在。

我们就这样对视了大概十秒钟。

然后我倒退着退出浴室,关上门,背靠着门板滑坐在地上,浑身发抖。

那晚我没敢再进浴室。第二天早上,我买了张布,把浴室镜子遮了起来。不只是浴室,所有能清晰照出人的镜子,我都用布盖住,或者贴上磨砂膜。

铜镜我收起来了,锁进一个铁盒,埋在老家后山的竹林里。那东西太邪,不能留。

除了镜子,我还开始害怕水。

尤其是静止的、深色的水。洗脸池,水桶,甚至下雨后的积水潭。每次看到,我都会下意识检查水里有没有倒影——倒影是不是我?有没有多余的东西?

最严重的一次是在公司。茶水间有个不锈钢热水壶,壶身擦得锃亮,能照出人影。那天我去接水,看见壶身上自己的倒影,忽然觉得那影子在动——不是我动的动作,是影子自己在微微晃动,像是水波荡漾。

可我明明站在干燥的地面上。

我盯着看,影子也“盯”着我。然后,影子的嘴角开始上扬。

“砰!”

我失手打翻了热水壶,滚烫的开水泼了一地,还好没烫到人。同事问我怎么了,我说手滑。但我知道不是。

从那以后,我改用保温杯,杯身是磨砂的,照不出人。

父亲打电话来,说老宅的井最近有些异常。井水还是清的,但水位在缓慢下降,已经降了一尺多。而且井底有时会传来声音,像是石头摩擦,又像是……爪子挠井壁的声音。

“它想出来。”父亲说,“但井现在是它的牢笼。只要井不干,它就出不来。”

“井干了会怎样?”

“不知道。也许它就自由了,能去找新的‘宿主’。”

所以我们必须保证井水不竭。父亲每天都会往井里倒几桶清水,不是从井里打上来再倒回去,是从山泉引来的活水。他说这样能“稀释”井里残留的东西。

我们都在用自己的方式,维持这个脆弱的平衡。

昨天是农历十五,月圆之夜。

我像往常一样摆好碗筷,盛了一小碗米饭,几片青菜。说了那句“老祖宗请用饭”,然后坐在对面开始吃自己的晚餐。

吃到一半,我忽然听见声音。

很轻,很细,像是有人在用指甲刮碗壁。

我抬头。

对面,那只裂开的青瓷碗里,米饭在动。

不是被风吹的那种动,是从内部被顶起来,一粒粒米粒跳动着,像是有什么东西在碗底蠕动,想要钻出来。

然后,米饭表面慢慢浮现出一个图案。

是那个“山君之印”:圆圈套倒三角,三角中心一个点。不是画上去的,是米饭自然排列形成的,严丝合缝,像是用尺子量过。

我盯着那个图案,背脊发凉。

碗里的米饭开始变黑。不是烧焦的黑,是腐烂的那种黑,从图案中心开始,迅速蔓延到整个碗。米饭塌陷下去,碗底露出——不是瓷器的白色,而是一种深褐色,像是干涸的血。

那双用铁丝缠好的乌木筷子,忽然立了起来。

不是悬空,是实实在在的,从碗边“站”起来,靠在碗沿上。断口处的铁丝吱呀作响,像是承受不住重量。

筷子尖,指向我。

我屏住呼吸,一动不动。

就这样僵持了大概一分钟。筷子慢慢倒下去,掉在桌上,发出轻微的“嗒”声。

碗里的黑米饭恢复了正常颜色,图案消失了。一切就像没发生过。

但我知道,发生了。

它在提醒我:它还在。

永远都在。

我慢慢吃完自己的饭,收拾碗筷。洗那只裂碗时,我特别小心,生怕它彻底碎掉。但它比看起来结实,胶带粘得很牢,热水冲洗也没开。

收拾完,我坐在沙发上,看着餐边柜上的木匣。

月光从窗外照进来,在木匣上投下长长的影子。影子在墙上扭曲,变化,最后凝成一个模糊的形状——像是一个人,佝偻着,坐在那里。

影子微微晃动,像是在点头。

然后,墙壁里传来声音。

不是幻听,是真真切切的声音,贴着墙壁传过来,沉闷而清晰:

“碗……不可……空……”

我闭上眼,深深吸了口气。

再睁开时,影子还在,但不再晃动。墙壁里的声音也消失了。

我起身,走到餐边柜前,打开木匣,看了看里面的碗筷。裂痕依旧,断口依旧。我轻轻合上盖子,锁好。

回到卧室,躺下。

窗外月光如水。

我知道,今晚又会做梦。

梦见井,梦见影子,梦见那个永远填不满的碗。

而明天早上,我还要起床,摆碗,盛饭,说那句说了无数遍的话。

日复一日。

年复一年。

永无终了。

【终】

后记:

石塘村的老井在三年前彻底干涸。父亲打电话告诉我时,声音平静,像是早就预料到。

“它要出来了。”他说。

“那我们……”

“继续摆碗。”父亲打断我,“只要碗还在,它就还有一个‘锚点’。不会完全自由。”

我问:“要是碗彻底碎了呢?”

电话那头沉默了很久。

“那就碎了再说吧。”

一个月后,父亲去世。突发心梗,走得很突然。整理遗物时,我在他枕头下发现了一张纸条,上面是他歪歪扭扭的字迹:

“阿哲,如果我走了,把我和碗一起埋了。我守了它一辈子,最后让它守我一程。”

我没照做。碗还在我公寓的餐边柜上,每天摆两次。

父亲葬在老宅后山,面朝那口枯井。下葬那天,我站在坟前,忽然想起太爷爷陈明德投井前留下的那句话:

“井中有井,碗中有碗,契中有契。”

也许他早就知道,真正的井不在天井里,真正的碗不是青瓷做的,真正的契约也不是兽皮上写的那些。

真正的牢笼,在我们心里。

而我们,既是囚徒,也是狱卒。

永远都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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