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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第七章 晨光与镣铐

六点四十五分,敲门声响起。

很轻,三下,间隔均匀,像用尺子量过。叶清歌睁开眼,天花板是陌生的奶白色,吊灯是陌生的水晶花朵形状,空气里飘浮着陌生的薰衣草香。

她盯着天花板看了三秒钟,才想起自己在哪里。

江宅。二楼。沈知薇的房间。

敲门声又响了,还是三下,同样的节奏。

“叶小姐,”林姨的声音隔着门板传来,平淡,清晰,“该起床了。”

叶清歌坐起来。真丝睡裙的肩带滑到手臂,她拉上来,掀开被子下床。脚踝还是疼,但比昨晚好了一些,至少能站稳了。她走到门边,打开门。

林姨站在门外,穿着深灰色的套装,头发一丝不苟,手里托着一个银质托盘。托盘上放着叠得整整齐齐的衣服,最上面是一件米白色的亚麻长裙。

“这是您今天的衣服,”林姨说,“洗漱后换上。七点整,我会在瑜伽室等您。”

“瑜伽室?”叶清歌接过托盘。

“二楼东侧,走廊尽头。”林姨说完,微微颔首,转身离开。

叶清歌关上门,把托盘放在床上。衣服很软,亚麻的质地,摸起来有点粗糙,但很舒服。裙子下面还有内衣,同色系的,尺码合适——林姨怎么知道她的尺码?

她没多想,拿起衣服走进浴室。

镜子里的自己脸色依然苍白,眼睛下有淡淡的青色。她拧开水龙头,用冷水洗脸,很冰,刺激得皮肤微微发麻。洗漱台上的瓶瓶罐罐她一个都没碰,只用清水洗了脸,用毛巾擦干。

换衣服时,她发现裙子腰侧有调节带,可以收紧。她拉到最紧,裙子才合身。沈知薇的腰,比她细。

七点整,她推开瑜伽室的门。

房间不大,三面是落地窗,窗外是花园,雨已经停了,天空是灰蒙蒙的铅色。地上铺着浅灰色的瑜伽垫,角落里有音响,墙边摆着几盆绿植,叶子翠绿,长势很好。

林姨已经等在那里,换了一身浅灰色的运动服,头发扎成低马尾。

“沈小姐每天早上会做二十分钟的流瑜伽,”林姨说,语气依然是那种平淡的教学式,“从拜日式开始。我会带着您做一遍,请您跟着学。”

叶清歌没练过瑜伽。在叶家,她没时间,也没资格。徐美玲和叶明轩有私交,但她没有。她只能在学校体育课上学过一点广播体操。

“我……”她开口想说话。

“请站到垫子上,”林姨打断她,指了指其中一个垫子,“跟着我做。”

叶清歌闭上嘴,走到垫子前,脱掉拖鞋。地板是木质的,很凉,脚心贴上去时,她打了个冷颤。

音乐响起,很轻柔,是钢琴曲,她没听过。

林姨开始做动作。抬手,吸气,后仰,呼气,前屈。动作很流畅,很标准,像教科书。叶清歌跟着做,很笨拙,很僵硬。她的身体不听使唤,腿伸不直,腰弯不下去,平衡也保持不好。

“沈小姐的柔韧性很好,”林姨一边做下犬式,一边说,呼吸平稳,“她能轻松做到一字马。”

叶清歌做不到。她连下犬式都做得摇摇晃晃,手腕和肩膀都在发抖。

“继续,”林姨说,没有看她,“不要停。”

二十分钟,像两个小时。

结束时,叶清歌出了一身汗,不是运动后的热汗,是紧张的冷汗。肌肉酸疼,脚踝更是疼得像要裂开。她瘫坐在垫子上,喘着气。

林姨已经站直了,呼吸平稳,额头上连一滴汗都没有。她按下音响的停止键,音乐停了。

“明天会好一些,”她说,“请去用早餐。”

早餐在二楼的小餐厅。

房间不大,一张圆桌,两把椅子。桌上已经摆好了餐具:白色的骨瓷盘,银质的刀叉,水晶杯。窗边有张边几,上面摆着一瓶白玫瑰,开得正好,花瓣上还带着水珠。

林姨拉开一把椅子:“请坐。”

叶清歌坐下。椅子很硬,椅背挺直,她不得不挺起腰。

很快,一个穿着白色制服的中年女人端着托盘进来,没有说话,只是把食物一样样摆在桌上:煎蛋,培根,吐司,水果沙拉,酸奶,还有一杯橙汁。

“沈小姐的早餐习惯,”林姨站在桌边,像在解说,“煎蛋要单面,蛋黄流动。培根要焦脆。吐司要烤到微焦,涂一层薄薄的黄油。水果沙拉不要香蕉,沈小姐过敏。酸奶要原味,不加糖。橙汁要鲜榨,不过滤果肉。”

叶清歌看着那杯橙汁。橙黄色的液体,杯底沉着细小的果肉颗粒。她想起昨晚在酒店宴会厅,徐美玲亲手给她倒的那杯橙汁,甜得发腻。

“请用。”林姨说。

叶清歌拿起刀叉。煎蛋确实只煎了一面,蛋黄是溏心的,用叉子一戳就流出来,金黄色的,在白色的盘子上蔓延。她切了一块,送进嘴里。味道很好,盐和黑胡椒的比例恰到好处,但她吃不出滋味。

她只是机械地咀嚼,吞咽,像在完成一项任务。

林姨就站在旁边看着,不说话,但目光一直落在她手上,看她拿刀叉的姿势,切食物的角度,甚至咀嚼的次数。

一顿饭吃得像受刑。

终于吃完最后一口水果,叶清歌放下叉子。林姨示意女佣收走餐具,然后说:“接下来是钢琴时间。沈小姐每天早餐后会练一小时钢琴。”

钢琴在一楼的琴房。

房间很大,很空旷,除了那架三角钢琴,只有几把椅子,一面墙的书架,和墙上一幅巨大的油画。画里是沈知薇,穿着白色的长裙,坐在钢琴前,侧着脸,手指落在琴键上,笑得温柔。

叶清歌站在画前,看了很久。

画里的沈知薇,眼睛弯成月牙,嘴角有梨涡,连鼻尖那颗小小的痣都画出来了。画师画得很细,很真,真到能看见她睫毛的弧度,能感觉到她呼吸的节奏。

“沈小姐从五岁开始学琴,”林姨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最喜欢的曲子是肖邦的《夜曲》。”

叶清歌转过身,走到钢琴前。琴是黑色的,光可鉴人,能照出她模糊的影子。琴盖开着,琴键是象牙白的,有些已经微微泛黄,是经常被触碰的痕迹。

她坐下。琴凳的高度刚好,但她不习惯。她只在学校的音乐课上弹过几次电子琴,指法生疏,连最简单的曲子都弹不好。

“请弹C大调音阶,”林姨站在钢琴边,“从中央C开始,两个八度。”

叶清歌抬起手。手指很细,很白,在黑色的琴键上显得很突兀。她按下第一个键。声音很响,在空旷的房间里回荡,嗡嗡的余音很久才散去。

“力度太轻,”林姨说,“沈小姐弹琴的力度很稳,每个音都要饱满。”

叶清歌又按了一次,重了一些。

“再来。”

她重复,一次又一次,直到手指发酸,手腕发软。C大调音阶,上行,下行,慢的,快的,连奏,断奏。林姨就站在那里,听着,纠正,没有不耐烦,但也没有任何鼓励。

“可以了,”终于,在林姨说出这个词时,叶清歌的手指已经快抬不起来了,“接下来是《小星星变奏曲》,沈小姐小时候的第一首曲子。”

叶清歌看着琴谱。很简单,她认得那些音符,但手指不听使唤,总是按错键。错了一次,林姨会说“重来”。错了两次,林姨会说“注意指法”。错了三次,林姨会说“沈小姐从不会在同一个地方错三次”。

一个小时,像一整天。

结束时,叶清歌的手在抖,不是累,是某种更深的、从骨头里透出来的疲惫。她看着自己的手,看着那些泛红的指尖,看着掌心里薄薄的汗。

“今天就到这里,”林姨说,“下午是阅读时间。沈小姐喜欢坐在阳光房看书,我会带您去。”

阳光房在三楼。

玻璃穹顶,三面是落地窗,窗外是花园,能看到远处的草坪和树丛。雨后的阳光很淡,透过玻璃洒进来,在地上投下模糊的光斑。房间里摆着藤编的家具,小圆桌,单人沙发,书架,还有几盆高大的绿植。

“沈小姐喜欢看诗集和小说,”林姨从书架上抽出一本书,递给叶清歌,“这是她最近在读的。”

叶清歌接过。书是精装本,米白色的封面,烫金的标题,是英文的,她看不懂。她翻开,扉页上有一行字,钢笔写的,字迹很娟秀:

“给知薇,愿美好常伴。——屿寒”

是江屿寒的笔迹。和合同上那个锋利的签名不同,这几个字写得温柔,连笔,最后一笔还带着一点上翘的弧度。

叶清歌盯着那行字,看了很久。

“请坐,”林姨说,“您可以在这里看书,或者休息。下午茶是三点,我会来叫您。”

她说完,微微颔首,离开了。

叶清歌在单人沙发上坐下。沙发很软,很舒服,但她坐不踏实。她翻开书,一页页看过去。是诗集,英文的,她看不懂,只能看那些排列整齐的字母,看页边的空白,看偶尔出现的插图。

阳光很淡,很暖,晒在身上,让她昏昏欲睡。

但她睡不着。

她的脑子里还在回放今天早上的每一个细节:瑜伽,早餐,钢琴,林姨平淡的声音,纠正的话语,还有那幅画,那架钢琴,那本有江屿寒签名的书。

一切都是沈知薇的。

没有一样是叶清歌的。

她放下书,站起身,走到窗边。玻璃很干净,能看见外面的花园,能看见更远处的铁栅栏,能看见铁栅栏外那条模糊的公路,偶尔有车驶过,很快,像一道光,一闪即逝。

那是外面的世界。

自由的世界。

但她出不去。

她抬起手,掌心贴在玻璃上。玻璃很凉,透过皮肤,一直凉到骨头里。她在玻璃上看到自己的倒影,模糊的,变形的,像另一个人。

像沈知薇。

她猛地收回手,转身,背靠着玻璃。

胸口发闷,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喘不过气。她需要空气,需要空间,需要一点属于叶清歌的东西,哪怕只是一分钟。

她的目光扫过房间,最后落在书架上。

书很多,大部分是精装本,按颜色和大小排列。但在最下面一层,最右边,有一本书的摆放角度不太一样,微微歪斜,像被人抽出来又匆匆塞回去。

叶清歌走过去,蹲下身,抽出那本书。

是一本相册。

很厚,皮质封面,深棕色,边角有磨损。她翻开第一页。

是沈知薇的照片。很多,从婴儿时期,到幼年,到少女,到成年。有单人照,有和家人朋友的合照,有毕业照,有旅行照。每一张都在笑,眼睛弯弯的,梨涡浅浅的,像从来没有烦恼。

叶清歌一页页翻过去。

五岁的沈知薇穿着芭蕾舞裙,踮着脚尖。十岁的沈知薇抱着奖杯,在钢琴比赛领奖台上。十五岁的沈知薇穿着校服,和朋友们在樱花树下。二十岁的沈知薇穿着学士服,戴着学士帽,手里拿着毕业证书。

还有和江屿寒的合照。

不多,只有几张。在一场晚宴上,沈知薇穿着浅蓝色的长裙,挽着江屿寒的手臂,江屿寒穿着黑色西装,侧头看她,眼神温柔。在某个花园里,沈知薇坐在秋千上,江屿寒站在后面推,她笑得仰起头,阳光洒在她脸上。在滑雪场,两个人都穿着滑雪服,戴着护目镜,对着镜头比耶。

每一张,江屿寒都在看她。

不是看镜头,是看她。

那种眼神,叶清歌没见过。不是昨晚那种冰冷的审视,不是今天林姨那种平淡的观察,是温柔的,专注的,像在看全世界最珍贵的宝物。

她翻到最后一页。

最后一张照片,是沈知薇的独照。她坐在钢琴前,穿着白色的长裙,没有笑,只是看着镜头,眼神很深,很深,深得像在透过镜头看什么很远的东西。

照片右下角有日期,是三年前,沈知薇去世前一个月。

叶清歌盯着那张照片,看了很久。

然后,她发现不对劲。

照片的背景,是这间阳光房。同样的玻璃穹顶,同样的藤编家具,同样的书架。但书架上,在最显眼的位置,摆着一个相框。

相框里不是照片,是一张纸。

一张折叠起来的,泛黄的纸。

叶清歌抬起头,看向现在的书架。那个位置现在是空的,什么都没有,只有一道浅浅的灰尘痕迹,显示那里曾经长期摆放过什么东西。

相框呢?

那张纸呢?

她合上相册,放回原位,站起身。胸口跳得很快,手心冒汗。她走到书架前,手指拂过那道灰尘痕迹,很细,很薄,但确实存在。

那个相框,是最近才被拿走的。

为什么?

那张纸,是什么?

门外传来脚步声。

很轻,很稳,是林姨。

叶清歌猛地转身,坐回沙发,拿起那本诗集,翻开一页,手指在微微发抖。

门开了。

林姨走进来,手里端着托盘,上面放着茶壶和茶杯。

“叶小姐,”她说,声音依然平淡,“下午茶时间到了。”

叶清歌抬起头,努力让表情自然。

“好,”她说,“谢谢。”

林姨放下托盘,倒了一杯茶,递给她。茶是红茶,加奶,加糖,沈知薇喜欢的喝法。

叶清歌接过,茶杯很烫,透过骨瓷传到掌心,有点疼。

“沈小姐下午喜欢喝大吉岭,”林姨说,“要加两勺糖,一点奶。”

叶清歌喝了一口。很甜,很腻,不是她喜欢的味道,但她还是咽下去了。

“您在看什么书?”林姨问,目光落在她手里的诗集上。

“随便翻翻。”叶清歌说。

林姨点了点头,没再问。她走到窗边,看着外面,背对着叶清歌。

“今天的课程结束了,”她说,“您可以自由活动。晚餐是七点,在一楼餐厅。江先生会和您一起用餐。”

叶清歌的手指收紧了。

“江先生……要检验我的学习成果吗?”

林姨转过身,看着她,眼神很平静。

“是的,”她说,“所以,请您做好准备。”

她微微颔首,离开了。

房间里又只剩下叶清歌一个人。

她放下茶杯,手还在抖。她看向书架,看向那道灰尘痕迹,看向那本相册。

然后,她看向窗外。

天空还是灰蒙蒙的,阳光更淡了,像蒙着一层纱。

夜晚要来了。

和江屿寒的第一次晚餐,要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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