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风像长了细密的冰爪子，顺着明德大学教室敞开的门窗缝无声无息地往里钻。
空气黏腻湿冷，混杂着新书上未散的油墨味、窗边积攒的灰尘气息、还有同学们午饭未消化干净的味道，沉甸甸地悬在数学建模课的教室里。
“下周五，学院组织的算法竞赛兴趣小组第一次试训，”站在讲台旁的班长周强推了推黑框眼镜，声音平平，没什么波澜，像是在念一段例行公文。
他手里捏着一张薄薄的A4纸，上面印满了密密麻麻的小字。
另一只手晃着一个印着社团logo的半透明塑料收钱盒，里面哐当作响，已经有了些硬币和零星的绿色钞票。
这通知像一颗投入水面的石子，教室里的空气顿时微妙地骚动起来。
有人立刻举手报名，急吼吼地往前排挤去交钱；有人迅速摸出手机开始转账；更多人是迅速低下头，目光黏在自己的笔记本或手机屏幕上，动作僵硬，仿佛突然对屏幕上的灰尘产生了极大的兴趣。
俞小舟坐在教室偏后排的角落，感觉自己像是被那股冷空气精准命中了。
这个数字像一颗小小的石头，在她胃里硌了一下。
刚刚开学不久，小县城的父母已经把节省下来的生活费打到了卡上，每一分都在脑子里规划好了去处：饭卡、洗漱用品、书本……一笔笔都紧巴巴，像走钢丝一样精打细算。
额外的五十块钱班费，像一笔毫无预警的外债，瞬间打乱了她心里那本脆弱的小账本。
她下意识地把手伸进外套口袋里。指尖触摸到的只有几张单薄的公交卡和一张已经用得发白的校园卡。
裤兜里的零钱加起来大概只有六块八毛——几个硬币冰凉地硌着腿。
讲台旁，周强身边很快聚拢了几个人，手机扫码的“嘀”声和零钱入盒的清脆声响此起彼伏。
俞小舟的头越垂越低，几乎要埋进摊开的《数学建模导论》课本里。
书页上抽象的模型图扭曲变幻，刺着她的眼睛。耳根不受控制地滚烫起来，鼻尖也微微发酸。
周围那些低声的交谈、零强的碰撞，像无数根细小的针，扎在她紧绷的神经上。
她死死捏着书页的一角，纸张被攥出了深深的褶皱。
指尖的冰凉一直蔓延到心底。
同桌的马婷婷凑了过来，好奇地问：“小舟，你不报吗？听说进这个组后面打比赛有加分的！”她晃了晃手里崭新的五十元人民币，钞票硬挺的棱角在光线下一闪。
俞小舟的身体猛地一僵，捏着书页的手指骤然收紧，纸张发出细微的呻吟。
她像被什么烫到一样，飞快地抬起头又迅速低下，声音细若蚊蚋，带着一种被戳穿的慌乱：
“我……我就不去了吧。那个……最近……嗯……在减肥，打算晚上就吃点水果燕麦片……省点钱……”话音越来越小，后半截几乎消失在课本后面。借口拙劣得连自己听着都心虚。她甚至能感觉到马婷婷投来的目光里带上了明显的惊讶和不信任。脸瞬间烧得滚烫，恨不得地上有条缝能立刻钻进去。
就在这时——
“砰！”
教室后门被一股蛮力粗暴地撞开！门板撞在墙上发出巨大的闷响！
程晓菲像一股裹挟着热浪的风，硬生生劈开了教室后部凝滞的空气！
周强明显愣了一下，推眼镜的手停在半空，显然没料到这“路见不平”的架势。
“什么保护费！是算法组的材料费！自愿报名，没人强迫！”语气明显有些恼火。
程晓菲已经三两步就跨到了俞小舟桌边，手肘毫不客气地支在俞小舟瘦削的肩膀上，身体大半重量都压了下来。
俞小舟被这突如其来的重量压得身体一沉，差点没坐稳，却也莫名地被这股热气熏得僵硬的骨头松懈了一分。
程晓菲的目光越过俞小舟的头顶，直直射向讲台旁的周强和她手里的钱盒子。
她嘴角向上一咧，露出一个极其“亲切”、却又带着某种危险信号的笑容。
下一秒，她没等周强回答，身体猛地向上一窜！
“咚！”
一声更大的闷响！
程晓菲的帆布鞋底结结实实地踩在了俞小舟旁边的空凳子上！
动作幅度大得惊人！
紧接着她手臂一撑桌面，腰腹发力，整个人极其敏捷地——直接踩上了俞小舟的书桌桌板！
帆布鞋底蹭着俞小舟摊开的课本封面，留下一个清晰的鞋印图案。
俞小舟目瞪口呆地看着身边瞬间拔地而起的“人塔”，大脑一片空白。
程晓菲就这样高高地站在桌面上，单脚还踩在凳子上，形成了一副极其夸张的、带点戏剧性的“登高演说”姿态！瞬间成了整个教室视线的焦点！
“哎！程晓菲你干嘛！”周强脸都绿了。
全班一片哗然！所有目光齐刷刷射向这个站在课桌之上、毛巾搭肩、汗味蒸腾的“女侠”。
程晓菲却浑不在意！她一手叉腰，另一只手潇洒（或者说嚣张）地朝着教室里几十号惊呆的同学用力一挥，仿佛检阅军队的将军。
声音洪亮，带着某种热烈的煽动性：
“都听好了！重要通知！”她清了清嗓子，脸上带着一种近乎狂热的豪情，“我们梅园3号楼404宿舍，从今天起！全面进入——共产主义社会初级阶段！”
“……”
整个教室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所有人，包括讲台上的周强，都像被按下了暂停键。连窗外喧嚣的风都仿佛被这宣言给镇住了。
“啥……啥意思？”底下有个男生懵懵地、小心翼翼地提问，打破了这诡异的沉默。
每一个字都像砸在鼓面上，铿锵有力！
回荡在寂静的教室中。
她的手臂在空中划出一个大圈，最后指向周强的方向，指尖带着破空的风声，斩钉截铁：“她，俞小舟！我们404！包了！”说完，根本不给所有人反应的时间，程晓菲双腿一弯，极其灵活地从桌上跃下，轻盈落地！
一把抓起还处在震惊眩晕状态、仿佛灵魂出窍的俞小舟的胳膊！
“走！开大会去！通知那俩木头！404——打土豪分田地喽！”程晓菲拖着俞小舟，如同裹挟着一片失重的树叶，在几十道震惊、茫然、错愕、好笑交织的目光注视下，在周强那张青一阵白一阵的脸色“欢送”下，风风火火、昂首阔步地撞开教室门，扬长而去！
沉重的脚步声远去。教室里凝固的空气像是瞬间被打破，爆发出一阵压抑不住的哄堂大笑！
有人吹口哨，有人用力拍桌子。
马婷婷终于忍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肩膀一抖一抖：“我去……这姐们儿……真是……”她摇摇头，找不到合适的词了。
笑声充满了整个教室，之前那点微妙而尴尬的气氛，被程晓菲这番疯疯癫癫却又豪气干云的“共产主义宣言”冲得七零八落。
周强僵硬地站在讲台边，手里还捏着那个蓝色的塑料钱盒子。
指尖掐进塑料边缘，几乎要把盒子捏变形。听着周围肆意的笑声，他觉得每一个音符都像鞭子抽在脸上。
脸颊像着了火，一直烧到耳朵根。
开学时贪便宜买的二手笔记本，那孱弱的无线网卡似乎彻底罢工了，像是随时准备退休。
她急得要命。下午线上提交实验报告的截止时间像悬在头顶的铡刀，一分一秒逼近。代码早就写在U盘里了，可这网络……她烦躁地晃了晃鼠标，图标依旧倔强地打着红叉。
电脑屏幕上方的聊天软件头像拼命闪烁着。
冰冷的感叹号像钉子一样扎眼。
“妈的！”旁边赵明阳一声粗哑的低吼如同闷雷炸响，带着显而易见的暴怒和烦躁。
俞小舟被这声音惊得一个哆嗦，抬眼望去。
只见赵明阳庞大的身躯几乎将他那张靠窗的桌子完全占据。
平日里堆满篮球杂物显得有些乱糟糟的书桌，此刻被一台硕大炫酷的游戏本霸占着。
键盘上是狂野的蓝绿色背光特效，本子底下垫着的正是那副沾满汗渍的运动护腕。
“网络错误，重试失败，请检查连接是否稳定！
赵明阳的拳头重重砸在桌面上！发出“砰”的一声巨响！
连桌边的水杯都跟着跳了一跳，水波荡漾。
他双目赤红，额角青筋隐隐跳动，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困兽。
“搞个锤子！关键时刻给老子拉稀！破校园网！”赵明阳喘着粗气，脖子都吼红了。
电脑屏幕上那个刺眼的红色错误提示框还在不断闪烁，如同对他愤怒的嘲讽。
他的比赛复盘资料才下载了不到三分之一！
教练逼他明早之前必须把对手的习惯路线都刻在脑子里！
可现在？
赵明阳死死盯着屏幕，那愤怒里甚至带上了一丝慌乱和绝望。
俞小舟被他吼得心脏砰砰直跳，看着自己同样无法联网的电脑，又看看那不断闪烁的群通知，一股强烈的无力感攥紧了她。
难道真的要去挤图书馆那台卡得像拨号上网、键盘油腻腻的公用电脑？
程晓菲正靠在床上，戴着个大耳机，一边哼歌一边抱着pad刷着什么视频。
赵明阳那声怒吼穿透了她的耳机，她皱眉按了暂停，探头看向赵明阳：“嚎啥呢？又跟电脑较劲？”
“破网！视频都看不了！马上断网了还玩个屁！”赵明阳烦躁地又用力拍了一下键盘。
豪华游戏本的炫彩背光被他拍得一阵乱闪，更衬出他脸上的暴躁。
“靠校园网你还想打游戏看高清？”程晓菲翻了个大大的白眼，扯下一只耳机，“你不知道这楼一到晚上九点半校园网就跟抽风一样？流量啊兄弟！开热点顶顶！”
“早他妈见底了！”赵明阳像泄了气的皮球，声音都蔫了，“上个月超流量被限速，慢得跟乌龟爬一样，别说高清视频，微信图片都发不出去！教练要的分析报告就在那挂着！急死老子了！”他烦躁地抓了抓本就凌乱的头发，后槽牙磨得咯吱作响，像在咀嚼什么坚硬的东西。
那眼神瞟向窗外，真有点想爬墙去市区网吧的念头。
就在这兵荒马乱、网络瘫痪的窒息时刻——
“呲啦——”
一个极其细微的、衣物摩擦的声响，在宿舍紧绷的空气中清晰可辨。
声音来自林修那个角落。
他依旧面无表情，目光锁在屏幕上密密麻麻的代码窗口。
刚才赵明阳的怒吼，俞小舟的焦虑叹息，程晓菲的调侃，似乎都只是毫无意义的风声掠过。
然而，他垂在桌下的左手，极其轻微却明确无误地动了一下。
动作幅度极小，几乎不易察觉。
只是将他那个常年放在椅子左后方的、用了几年的灰蓝色牛津布抽屉收纳盒，朝着走道的方向，极其轻微地……推出来了一点。
推了大概也就半厘米？
或者一厘米？
那只布收纳盒原本是紧紧靠着桌腿的。
此刻，它那磨损严重的布料边沿，悄悄地从椅子腿与桌腿构成的狭窄阴影里，探出了一点点，在冰冷的日光灯光下，露出了一个极其微小的、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豁口空隙。
极其微小的角度改变。
除了他自己，恐怕没人会在意到。
取而代之的，是信号满格的扇形图标！
她惊喜得差点叫出声，指尖颤抖地点了一下刷新键——刚才还一片空白的网络收藏夹栏，瞬间加载了出来！
网络连接页面清爽无比地跳出来：“已连接：L.Xiu_Personal（加密）信号强度：100%”
她的心跳漏了一拍。L.Xiu_Personal？林修？！他开热点共享了？
几乎是同时。
“嘿？通了！”赵明阳那边也响起一声充满惊讶和狂喜的低吼！
他死死盯着自己的游戏本屏幕。刚才还倔强闪烁的红色错误提示框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瞬间抹去！
刚才还卡在“正在加载…”纹丝不动的小箭头，此刻跟打了鸡血一样往前猛窜！
下载速度条瞬间飙升！
从10k/s直接跳到400多k/s！
那个让他绝望的高清战术分析视频缓存进度条，如同被注入强心针的引擎，开始快速而稳定地向前推进！百分比的数字飞快跳动着！
“卧槽？神速啊！”赵明阳猛地一拍大腿，刚才的暴怒烦躁一扫而空，眼睛里放出光来，难以置信地盯着那疯长的进度条，“这谁的网？这么猛？！食堂蹲点都抢不到的网速啊！”
他兴奋地放下鼠标，扭过庞大的身躯，视线在宿舍里逡巡。
俞小舟正埋头上传实验报告，程晓菲还在刷pad。
最后，他疑惑的目光落到了角落里那个唯一可能制造奇迹的人身上。
林修依旧维持着那个石雕般的姿势，侧颜冷峻，只有十指在键盘上飞快敲击，发出稳定而规律的声音，没有半分变化。
“林修？”赵明阳试探性地、带着十二分的谄媚笑容凑过去几步，“林哥？是……是您老人家开的热点？这速度！啧啧！比那破校园网强了一百倍！这流量……”
林修敲击键盘的手指节奏丝毫未乱。
他的视线甚至没有半丝偏移，依旧锁在屏幕上幽深的代码丛林里。
“废话。”两个字，冷冰冰、硬邦邦地砸出来，带着一种“你在说废话”的嫌弃意味。
赵明阳被噎了一下，但脸上那谄媚讨好的笑容像牛皮糖一样粘得更紧了：“林哥仗义！您这可是救了我的命！明儿训练场，我给你挡十个球！”
他夸张地比着数字，眼角的余光却一直瞟着林修左手边那个低调的灰色路由器小盒子。
林修连眼皮都懒得掀一下，鼻子里轻轻哼出一点气音，短促得像是在驱赶一只烦人的飞虫，带着“我缺你挡十个球？”的浓浓不屑。算是听到了。
赵明阳得了这无声的默许，立马跟打了鸡血似的扭回自己的座位，瞬间开启疯狂下载模式。
各种高清训练视频、3D战术解析图的下载任务被一股脑塞进迅雷队列，窗口里密密麻麻的进度条如同春天的韭菜，蹭蹭地疯长。
看着那些绿色进度条欢快流畅地跑满，赵明阳脸上的笑容简直能裂到后脑勺，还不忘小声碎碎念：“好人呐！大好人啊林哥！回头请你吃饭！食堂随便挑！两荤一素！”丝毫不在乎林修那边可能听到的嫌弃。
俞小舟的报告也顺利地“Upload Success”了。
她长长舒了口气，紧绷的神经松弛下来，忍不住偷偷抬眼，目光越过赵明阳兴奋得不停搓手的身影，望向那个角落。
林修依然沉默，像一尊不会开口的雕像。
俞小舟的目光下意识地滑过那张过分整洁的书桌，扫过他面前线条简约流畅、没有一丝污渍的黑色键盘，扫过角落里那几个形态各异、擦得锃亮的机器人模型……最后，鬼使神差般地，定格在桌下角落里、刚才似乎被轻微推动了一下的那个灰蓝色的牛津布抽屉收纳盒上。
那个收纳盒……她记得特别清楚。
程晓菲刚来第一天就好奇地想扒拉一下，结果被林修一个冰冷的眼神冻得缩回了手”。
刚才那一声极其轻微的“呲啦”布料摩擦声……俞小舟心里的念头不受控制地发酵：难道刚才……就是为了把它挪出来一点点？
被这个念头驱使着，俞小舟犹豫了一下，趁着赵明阳沉浸在下载进度里、程晓菲戴着耳机刷视频、林修沉浸在自己的代码世界时，她装作整理桌面的样子，身体小心翼翼地、极其缓慢地向林修桌下的方向倾斜了一小点点角度。
借着桌子和椅腿之间的窄小缝隙，她的视线努力地向那个抽屉收纳盒敞开的、被推开了一点缝隙的布帘豁口里看去——
没有想象中的任何高科技设备。
那个小小的布抽屉里，胡乱塞着一团揉在一起的东西——是两双深灰色的、看起来材质不错的纯棉袜子，似乎洗过但叠得……或者说揉得极其敷衍！
其中一只袜口还翻在外面。而就在那两团无辜的深灰色“脚部保暖装置”的旁边，一个通体漆黑的、闪烁着几粒幽蓝色指示灯的小方盒子，被随意地塞在它们旁边。
两根比头发丝粗不了多少的黑色电线，像缠绕的藤蔓，一头连着墙上的插座，一头连接着那个冰冷又沉默地散发着无线信号的……路由器。
幽蓝的、指示网络状态和电源的灯光，规律地闪烁着，像一个沉睡巨人的呼吸。
微弱的光芒，恰好映亮了旁边那只翻卷的灰色袜口边缘。
俞小舟的嘴角不由自主地、极其轻微地向上弯了一下。
她飞快地收回目光，重新坐正身体。
胸腔里那点隐秘的波澜瞬间平息下去。
她轻轻呼出一口气，指尖点开桌面上一个浏览器图标，地址栏里敲下：算法竞赛兴趣小组。
按下回车。
窗外，不知何时飘起了细密的小雨，丝丝缕缕沾在玻璃上，留下蜿蜒的水痕。
雨点击打在老旧的窗檐，发出轻微的、连绵不绝的沙沙声。
404宿舍里却是另一番景象。程晓菲不知何时已经扯下了耳机，跟着音乐小声哼唱着某个流行曲调。
赵明阳噼里啪啦的键盘敲击声（他正在飞速打字记笔记）变得欢快起来，偶尔夹杂着他看着屏幕战术图时恍然大悟的拍腿声：“噢！原来这么绕的！阴险！”
角落里，林修面前的代码窗口飞速滚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