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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至正十一年正月十九,大都的雪又落了起来,却盖不住丞相府朱漆大门外飘出的酒肉香。粮夫赵五缩在街角的槐树下,盯着那扇门扉上的铜环——三日前,他押着最后一批江南漕粮进府时,铜环映出的自己还穿着完整的棉袄,如今棉袄下摆已被拆去裹伤,露出的棉絮沾着冻成硬块的血。

“赵五,发什么愣?”同来的粮夫刘老栓捅了他一下,手里攥着半块冻硬的麦饼,“丞相府的门房说,今晚宴客,让咱们把剩下的漕粮搬到后园喂狗——去晚了连这麦饼都没得吃。”

赵五没动。他喉咙里还卡着三日前的气——那时他扛着漕粮过府门,撞见丞相脱脱的长子也先帖木儿,正指挥仆人把一整袋白米倒进猎犬的食槽。那些米是江南上等粳米,他从平江府运到大都,走了四十日水路,船过淮河时差点被冰撞沉,三个同伴掉在水里,捞上来时身子已经硬了,就为了让这些米能准时送到丞相府。

“那是漕粮。”赵五的声音像被雪冻裂的木柴,“平江府的粮官说,这是救黄河灾民的‘救命粮’。”

刘老栓往地上啐了口带血的唾沫——他昨儿给猎犬添食时被咬伤了手,府里的管家只丢给他半贴发霉的草药。“救命粮?在这儿,狗命比人命金贵。你没见上回户部送来的陈米?管家说‘狗吃了拉肚’,全倒进后园的粪坑了,那米要是给城外流民,能活几十口人。”

风卷着雪沫子打在脸上,像小刀子。赵五摸了摸怀里的油纸包,里面是女儿绣的平安符——出发前女儿攥着他的手说:“爹,听说北方冷,你把这个带在身上,就像我给你焐着心口。”他那时答应女儿,回来时带块江南的桂花糕,可现在,他连自己的口粮都快断了。

“走了。”刘老栓拽着他的胳膊往侧门走,“府里的猎犬是西域来的细犬,听说一只值十石粮,咱们要是喂不好,管家能把咱们的骨头拆了喂狗。”

丞相府的后园比赵五住的村子还大。假山旁的琉璃灯照着雪地,亮得晃眼。十几个仆人正围着石槽忙活,槽里堆着白花花的粳米,掺着切碎的熟肉——赵五认得那肉,是江南漕船顺带运来的糟鸭,他在码头卸货时闻过这香味,当时馋得直咽口水。

“动作快点!”管家巴图鲁提着鞭子走过来,他是丞相的远房亲戚,脸上的赘肉随着脚步晃悠,“大人说了,今晚要让西域使者看看咱们大元的猎犬多壮实——要是瘦了,仔细你们的皮!”

赵五抓起一把粳米,米粒在掌心滚热。这米颗颗饱满,是去年江南秋收的新粮。他想起平江府粮栈外的流民,那些人趴在粮袋上啃麻袋片,有个老婆婆抱着孙女,孙女的手指冻得像紫萝卜,却还盯着粮袋里漏出的米粒直咽口水。

“发什么呆!”巴图鲁的鞭子抽在赵五脚边,雪沫子溅了他一脸,“这米是给‘雪狮子’吃的,它明日要跟使者的猎鹰比捕猎——要是输了,我先剥你的皮!”

“雪狮子”是只通体雪白的猎犬,正趴在锦垫上打哈欠,颈圈上镶着银铃铛。它看见赵五手里的米,突然站起来,前爪搭在他肩上,舌头舔过他的手背——那舌头滚烫,带着肉腥味,吓得赵五手里的米全撒在了雪地上。

“哈哈!”廊下传来笑声,也先帖木儿搂着个穿绿袄的姬妾走过来,手里把玩着颗鸽蛋大的珍珠,“这狗比人识货——知道这是江南的贡米。赵五,你这辈子吃过这么好的米吗?”

赵五的指甲掐进掌心。他这辈子吃过最好的米,是十年前给地主交租时,偷偷抓的一把碎米,煮了锅稀粥给生病的娘喝。娘没熬过那个冬天,临死前还说“要是能闻闻新米香就好了”。

“回公子,没吃过。”他低着头,不敢看也先帖木儿怀里的姬妾——那姬妾的绿袄上绣着金线,针脚里沾着点米屑,像是刚用漕米喂过狗。

“没吃过就对了。”也先帖木儿踢了踢石槽里的米,“这些米给你们吃,是糟践东西。给雪狮子吃,才能显出金贵。”他突然想起什么,对巴图鲁说,“把昨儿从江南运来的糯米拿些来,给雪狮子做个米糕——西域使者说他们的猎鹰只吃羊肉,咱们偏要用米把狗喂得比鹰壮。”

巴图鲁应着去了。赵五看着也先帖木儿的锦靴踩在撒落的粳米上,把米粒碾进泥里,突然想起淮河上冻死的同伴——他们的尸首就漂在运粮船边,像片破麻袋,而船上的米,正被这样踩碎、喂狗。

“赵五,去搬糯米!”刘老栓拽他,声音发颤,“别跟自己的小命过不去。”

糯米堆在西厢房,麻袋上还印着“平江府漕运司”的朱印。赵五扛着麻袋往外走时,看见墙角堆着十几个空麻袋,里面残留着些米糠——他摸了摸,米糠还带着温气,像是刚倒空没多久。

“这些米……本该运去黄泛区的。”他对刘老栓说,声音轻得像叹息。

刘老栓往四周看了看,压低声音:“上个月我在码头听漕运官说,今年江南漕粮三成进了丞相府,三成进了国师府,剩下的三成,在半路就被兵丁劫走了——能到大都的,都是漏网的。”他指了指后园墙根,“那儿埋着个老伙计,就是因为多嘴问了句‘漕粮为啥不赈灾’,被巴图鲁活活打死了。”

赵五的心猛地一沉。他想起出发前,平江府的粮官拍着他的肩膀说“赵五,这粮是百姓的命,你得护好”,那时他还对着粮官磕了头,说“就是死,也得把粮送到该去的地方”。

后园的宴席已经开了。十几张方桌摆在暖棚里,棚顶挂着琉璃灯,把雪地照得像白昼。丞相脱脱坐在主位,左边是国师府的喇嘛,右边是西域使者,个个锦袍玉带,面前的银盘里堆着烤羊、糟鸭、蜜饯,还有用江南新米蒸的饭,白得发亮。

“脱脱丞相,”西域使者举着酒杯,说的汉话带着口音,“贵国的猎犬果然金贵,连粮食都比我们的羊肉精细。”

脱脱捻着胡须笑:“使者见笑了。不过是些江南土产,不值一提。倒是使者带来的猎鹰,明日可得让我们开开眼。”

旁边的喇嘛突然开口,手里的念珠转得飞快:“佛说,万物有贵贱。猎犬是神兽所化,当食精米;汉人是贱民,只配吃草根——这是天意。”

也先帖木儿附和着笑:“国师说得是!前几日我见城外流民吃观音土,吃得肚子发胀,倒不如雪狮子吃米糕体面。”

暖棚外的赵五听得牙痒,手里的糯米袋差点捏破。刘老栓赶紧把他拉到假山后,捂住他的嘴:“想死吗?这些话是能听的?”

假山后的雪地里,卧着几只瘦狗,是府里淘汰的猎犬,正啃着赵五他们带来的米糠。有只瘸腿的黑狗看见雪狮子过来,吓得夹着尾巴缩到石缝里,雪狮子却扑过去撕咬——它的颈圈铃铛叮当作响,混着黑狗的哀嚎,飘进暖棚,引得里面一阵哄笑。

“你看,连狗都知道贵贱。”也先帖木儿的声音传出来,“这就像汉人,天生就该被咱们管着。”

赵五突然抓起一把糯米,狠狠砸向雪狮子。糯米砸在雪狮子背上,它嗷地叫了一声,转身扑过来,却被巴图鲁一把按住。

“老东西找死!”巴图鲁的鞭子抽过来,赵五没躲,鞭子抽在背上,像被烙铁烫过,疼得他眼前发黑。

“住手。”脱脱的声音从暖棚里传来,“别扫了使者的兴。把他拖去喂淘汰的狗——正好让这些贱狗也尝尝‘汉肉’是什么味。”

两个仆人架起赵五往假山后拖。刘老栓想上前,却被巴图鲁用刀拦住,刀背压在他脖子上,一动不敢动。

赵五被扔在瘦狗群里。瘸腿黑狗嗅了嗅他的衣角,突然用舌头舔他手上的伤口——那伤口是扛米时被麻袋磨破的,结着血痂。他看着黑狗的眼睛,突然想起女儿养的那只土狗,每次他从田里回来,都摇着尾巴舔他的手。

“雪狮子吃粳米,你们吃米糠,现在还要吃我……”赵五笑了起来,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这世道,连狗都分三六九等!”

暖棚里的宴席还在继续。西域使者正夸也先帖木儿的玉佩好看,也先帖木儿说:“这是用江南漕银铸的,比西域的羊脂玉还润。”脱脱则在跟喇嘛讨论:“黄河水患用多少童男童女作法才够?要不要从江南再抓些?”

赵五突然摸到怀里的平安符,是女儿用红绳编的,里面塞着片稻壳——那是去年江南秋收时,女儿在稻田里捡的,说“带着它,粮食就不会少”。他攥紧平安符,突然挣开仆人的手,朝着暖棚冲过去。

“你们这群畜生!”他嘶吼着,声音劈得像破锣,“那是江南百姓种的米!是淮河上冻死的弟兄们护着的米!你们喂狗?你们连狗都不如!”

暖棚里的笑声戛然而止。脱脱猛地站起来,腰间的玉带撞翻了酒杯,酒洒在银盘里的米糕上。“把他舌头割了!”

巴图鲁的刀抽了出来,寒光在灯光下闪了闪。赵五却没停,继续往前冲,直到刀尖抵住他的喉咙。

“我是平江府的赵五。”他盯着脱脱,眼里的血珠滴在雪地上,“我女儿在江南等我回去,她还等着吃我带的桂花糕。可你们把桂花糕的钱,换成了喂狗的米!”

也先帖木儿走过来,一脚踹在他膝盖上。赵五“咚”地跪下,膝盖砸在冻硬的地上,疼得他闷哼一声。“你女儿?”也先帖木儿用靴尖挑起他的下巴,“等下次去江南采买,把她抓来给雪狮子当玩伴——说不定比你这老东西懂事。”

赵五突然扑过去,死死咬住也先帖木儿的靴筒。牙齿嵌进锦缎,尝到里面的棉絮味——那棉絮跟他拆下来裹伤的棉絮不一样,软得像云。

“疯了!”也先帖木儿抬脚踹在他脸上。赵五被踹倒在地,嘴角淌着血,却还在笑:“你们等着!江南的百姓知道了,红巾军知道了,不会放过你们的!”

“红巾军?”脱脱冷笑一声,“一群流民而已,上个月我派了三百兵去,就把他们打散了。”他对巴图鲁说,“别让他死得太痛快——把他绑在漕粮麻袋上,让他看着雪狮子吃完最后一口米。”

仆人把赵五绑在堆成小山的漕粮麻袋上。麻袋上的“平江府漕运司”朱印蹭着他的脸,米香混着他的血味钻进鼻孔。雪狮子被牵到石槽边,也先帖木儿亲自抓起一把糯米,喂进它嘴里,看着它嚼得欢快,突然对赵五说:“你看,它吃得比你体面。”

赵五闭上眼睛,想起女儿的平安符。他用尽力气,往麻袋上蹭了蹭脸颊——那里沾着他的血,混着漕粮的米香,像给江南的百姓、给淮河上的同伴、给所有等着漕粮救命的人,留了个记号。

夜宴散时,雪已经停了。西域使者醉醺醺地说:“丞相府的猎犬比我们的猎鹰厉害,下次我带些西域的羊肉来,咱们用江南的米拌羊肉喂狗。”脱脱笑着应了,命人把剩下的漕粮都搬到狗舍——足有二十麻袋,够城外流民吃半个月。

刘老栓被留下来清理现场。他走到赵五身边时,赵五已经没气了,眼睛却睁着,盯着石槽里没吃完的糯米。刘老栓替他合上眼,从他怀里掏出那个平安符,塞进自己袖袋——他想,等开春了,他要回江南,把这里的事告诉所有人。

他收拾石槽时,发现雪地里有个用血写的歪歪扭扭的“漕”字,是赵五用手指蘸着自己的血写的。他往“漕”字上盖了层雪,又压了块石头——这是他们粮夫的暗号,意味着“此处有冤,速报”。

天亮时,刘老栓推着空车出了丞相府。守门的士兵搜了搜他的车,没发现什么,只在车轴缝里找到几粒糯米——他们嫌脏,挥手让他走了。

车轴转得“吱呀”响,像赵五昨晚的嘶吼。刘老栓回头看了眼丞相府的高墙,墙头上的琉璃瓦在晨光里闪着光,墙根下的雪却发黑,像是吸足了血。

城外的流民窝棚里,有人正用石子在地上画漕船的样子。刘老栓走过去,把平安符放在画旁,说:“这是江南来的粮夫留下的。他说,丞相府用江南漕粮喂狗,还杀了他。”

一个穿破棉袄的汉子突然站起来——是前几日从徐州逃来的盐工赵均用,他攥着贺惟一给的黄玉扳指,眼里冒着火:“我就知道!去年徐州的漕粮也被克扣了,百姓饿得吃观音土,那些粮却进了官仓、进了狗肚子!”

流民们围了过来,有人捡起地上的石子,有人攥紧了手里的木棍。刘老栓看着他们,突然想起赵五最后说的话,提高声音:“赵五兄弟用血在丞相府写下了‘漕’字!那是告诉咱们,这漕粮是咱们的命,被他们抢了、糟践了,咱们就得拿回来!”

有个老婆婆从怀里掏出块发霉的米糕,是上个月从粮站漏出来的,她一直没舍得吃。“这米糕,本该是好米做的。”她说着把米糕掰成小块,分给身边的孩子,“吃了,记住这个味——不是狗该吃的,是咱们该吃的。”

孩子们嚼着米糕,脸上沾着霉斑,却睁大眼睛看着刘老栓。刘老栓突然觉得,这些孩子的眼睛,比丞相府的琉璃灯还亮。

他推着空车往码头走——他要找艘回江南的船,把这里的事告诉平江府的粮官,告诉所有种粮的百姓。车轴上的糯米粒被风吹掉了,却像撒下的种子,落在雪地里,落在流民的脚印里,落在所有人心里。

丞相府的狗舍里,雪狮子正趴在漕粮麻袋上打盹。巴图鲁来添食时,发现石槽边有串血脚印,从麻袋一直延伸到墙角——那里有个用指甲刻的“红”字,刻得极深,像是要嵌进石头里。他骂了句“死鬼还不安生”,用脚把字蹭掉了,却没看见,血已经渗进石缝,开春化雪时,那里会长出丛野草,草叶尖带着点红,像极了赵五的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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