逐鹿文学
高分必读小说排行榜推荐

第4章

三月十八,宜出行。

长安城东的灞桥边,柳絮如雪。这是长安人送别的老地方,折柳相赠,取“留”的谐音,祈愿远行的人终有一日能归来。可今日这送别,却多了几分不同寻常的肃穆。

林栖梧站在桥头,身上穿着老夫人送的那套月白骑装,外罩一件素青斗篷,发髻简单挽起,只插那支青玉梧桐簪。她看着桥下潺潺的流水,看着水面上漂浮的柳絮,看着远处官道上已经准备好的马车和护卫队。

贵妃派的护卫有二十人,都是精壮的禁军,领队的姓王,是个不苟言笑的中年将领。此刻他正与副手核对路线图,偶尔瞥向林栖梧的眼神里,带着明显的审视与轻慢——一个女官,还是寒门出身,凭什么让他们这些禁军护送?

林栖梧装作没看见。她知道这一路不会太平,这些人名义上是护卫,实则是监视。但无所谓,她早有准备。

斗篷的夹层里,缝着父亲证据的副本;腰间荷包里,藏着老夫人给的凤印和萧珩的玉牌;袖袋中,还有秦嬷嬷悄悄塞给她的一小瓶解毒丸——“江南多瘴气,饮食小心。”

一切都准备好了。

可她还在等。

等一个人。

晨光渐渐升高,柳絮纷飞得更多了,落在她的肩上、发上,像一层薄薄的雪。桥边的酒肆已经开门,伙计探出头来看了看这阵仗,又缩了回去。

“林特使,时辰不早了。”王统领走过来,声音硬邦邦的,“该启程了。今日要赶八十里路,才能在日落前到驿站。”

林栖梧看了看天色,又望向来路。长安城的轮廓在晨雾中若隐若现,朱雀大街的方向,依然空空荡荡。

他不会来了。

她心里清楚。萧珩的伤还没好,老夫人不会让他出门。何况这种场合,他若真来了,反倒落人口实。

可她还是……想再见他一面。

哪怕只是一面。

“走吧。”她轻声说,转身走向马车。

就在她准备登车时,身后传来急促的马蹄声。

林栖梧猛地回头。

一匹白马从晨雾中奔来,马上的身影在颠簸中有些摇晃,左手还吊在胸前——是萧珩。

他真的来了。

王统领脸色一变,上前阻拦:“萧公子,您有伤在身……”

“让开。”萧珩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他勒住马,翻身下马时牵动伤口,眉头微皱,但还是稳稳站住了。

林栖梧站在那里,看着他一步步走来。晨光在他身后,给他周身镀上一层金边。他还是那身素白常服,只是今日外面罩了件玄色披风,衬得脸色更加苍白。

“萧公子……”她开口,声音有些哑。

萧珩走到她面前,看着她。两人对视,千言万语,却不知从何说起。

许久,萧珩才从怀中取出一件东西——是个小巧的锦囊,月白色,上面用银线绣着梧桐叶。

“这个……给你。”他递过来,“里面有些应急的药,还有……一封信。到了江南再看。”

林栖梧接过锦囊。锦囊很轻,却像有千斤重。她握在手里,指尖能感觉到锦囊里除了纸张,还有一枚硬物——是玉佩的形状。

“谢公子。”她福身。

萧珩想说什么,却咳了起来。他用手掩住口,肩上的伤因为咳嗽而抽痛,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

林栖梧下意识想上前扶他,却被他抬手止住了。

“我没事。”他缓过气,看着她,眼中情绪复杂,“江南……不比长安。万事小心。”

“我会的。”

“杨继恩此人,阴险狡诈,表面客气,背后捅刀。”萧珩压低声音,“你到了江宁,先去织造局报到,然后……找机会去云水庵。那里的人,会帮你。”

云水庵。他又提起了这个地方。

林栖梧点头:“我记住了。”

“还有,”萧珩顿了顿,声音更轻了,“若真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保命要紧。证据可以再找,人……只有一个。”

这话他说过不止一次,可这一次,林栖梧听出了不一样的东西——那里面有不舍,有担忧,还有一种她不敢深究的情愫。

她抬起头,看着他苍白的脸,看着他眼下的青影,看着他因为忍痛而微微抿起的唇。忽然间,她很想告诉他:我会回来的,一定会的。

可话到嘴边,却变成了:“公子也……保重身体。”

萧珩笑了,那笑容很淡,却让他的眉眼柔和了许多:“好。”

王统领在不远处咳嗽了一声,提醒时辰。

林栖梧知道,该走了。

她最后看了萧珩一眼,深深一福,然后转身,登上了马车。

车帘放下,隔绝了外面的世界。她坐在车内,紧紧握着那个锦囊,听着外面王统领下令出发的声音,听着马蹄声响起,听着车轮碾过青石板的辘辘声。

马车缓缓驶过灞桥。经过萧珩身边时,林栖梧忍不住掀开车帘一角。

他仍站在那里,晨风拂起他的披风和发丝,柳絮落了他满肩。他看着她,目光沉静,却像有千言万语。

然后他抬手,对她挥了挥。

林栖梧的眼泪,毫无预兆地掉了下来。

她慌忙放下车帘,缩回车内。锦囊被她紧紧捂在胸口,仿佛这样就能汲取一些温暖,一些勇气。

马车渐行渐远,长安城的轮廓在车窗外渐渐模糊。林栖梧靠在车壁上,闭上眼,任由泪水无声滑落。

这一别,山高水长。

这一别,吉凶未卜。

但她不后悔。

马车出了长安城,沿着官道向东而行。春日的田野一片新绿,麦苗青青,油菜花开得金黄,农人在田间劳作,孩童在田埂上追逐嬉戏。这是一派太平景象,与林栖梧此刻的心情,形成鲜明对比。

车内除了她,还有小杏——秦嬷嬷坚持要让小杏跟着,说有个贴心人照应,总是好的。小杏此时眼睛红红的,显然也哭过。

“掌珍……”她小声说,“咱们真的要去江南啊?”

“嗯。”林栖梧擦干眼泪,坐直身子,“小杏,从今天起,别再叫我掌珍了。在外人面前,叫我小姐就好。”

“是,小……小姐。”小杏还有些不习惯,“咱们要多久才能到江宁啊?”

“走官道,快马加鞭也要半个月。”林栖梧掀开车帘,看着外面的景色,“不过……咱们未必能一直走官道。”

“为什么?”

林栖梧没有回答。她从锦囊中取出那封信,拆开。

信纸很薄,上面是萧珩熟悉的字迹,却比往日更加潦草,显然写的时候手还在抖:

“栖梧:此去江南,凶险万分。杨继恩必不会让你顺利抵达江宁,路上恐有变故。若遇险,往南走,三十里外有座‘清风观’,持我玉牌,可获庇护。另,云水庵中人是可信的,她叫静安师太,是你父亲的……故人。江南水深,步步小心。盼你平安归来。——珩”

短短几行字,林栖梧反复看了三遍。

父亲的故人……静安师太……

她想起父亲临终前,曾含糊提起过一个人,说“若有一日走投无路,可去江宁寻一位故人”。她当时追问是谁,父亲却摇摇头,只说是“年轻时欠下的债”。

难道就是这位静安师太?

她将信小心折好,收回锦囊。然后从荷包里取出那枚凤印和玉牌,仔细端详。

凤印是老夫人的信任,玉牌是萧珩的牵挂。这两样东西,如今都系在她身上。

她忽然觉得肩上的担子,重得有些喘不过气。

“小姐,您看外面!”小杏忽然惊呼。

林栖梧掀开车帘,只见官道前方设了路障,十几个官兵正在盘查过往车辆行人。王统领已经下马,正与一个军官模样的人交涉。

“怎么回事?”林栖梧问。

驾车的侍卫回头道:“特使稍候,是例行检查。”

但林栖梧能看出来,这不是例行检查。那些官兵的目光,时不时扫向她的马车,带着审视与警惕。

过了一会儿,王统领回来,脸色不太好看:“林特使,前方说是要搜查逃犯,所有车辆都得检查。您看……”

“让他们查吧。”林栖梧平静道,“既是公务,自当配合。”

几个官兵走过来,掀开车帘,往里看了看。车内很简单,只有两个女子,几个箱笼。他们象征性地翻了翻箱笼,没发现什么异常。

“得罪了。”为首的军官抱拳,“可以走了。”

马车重新上路。走出一段距离后,小杏才小声说:“小姐,他们真的是在查逃犯吗?我怎么觉得……像是在找什么东西?”

林栖梧没有回答。她知道,这是在给她下马威,也是在试探她手里有没有带不该带的东西。

这才刚出长安城。

往后的路,还长着呢。

中午时分,车队在一处驿站休息。王统领安排众人用膳,自己却拿着地图,与几个副手在角落里低声商议。

林栖梧坐在窗边,慢慢吃着简单的饭菜。驿站里人来人往,有商旅,有官员,也有普通的百姓。她听着一桌商人议论江南的丝绸行情,听着一对老夫妇念叨要去江宁探望儿子,听着几个书生谈论今年的春闱……

这些都是寻常人的生活,寻常人的悲喜。而她,却已经回不去了。

“小姐,喝点汤吧。”小杏盛了碗汤递给她,“您早上就没怎么吃。”

林栖梧接过汤碗,忽然听见邻桌有人提到了“萧”字。她侧耳倾听。

“……听说萧二公子伤得不轻,怕是废了。”

“真的假的?他不是才立了功吗?”

“立什么功啊,得罪了贵妃娘娘,能有什么好下场?要我说,这查案啊,也得看查的是谁……”

“小声点!这话也是能乱说的?”

几个人压低声音,后面的话听不清了。

林栖梧握着汤碗的手,指节泛白。她想起萧珩苍白的脸,想起他咳嗽时痛苦的神情,想起他送别时强撑的样子。

他本不必来的。

可他来了。

“小姐?”小杏担忧地看着她。

林栖梧回过神,摇摇头:“我没事。”

饭后继续赶路。下午的路程平静许多,沿途春色宜人,鸟语花香。林栖梧靠在车壁上,渐渐有了睡意。

迷迷糊糊间,她好像回到了小时候。父亲带着她在苏州的运河边散步,指着河上来往的船只说:“栖梧你看,这些船有的往北,有的往南,就像人生一样,各有各的方向。”

她问:“那咱们家的方向呢?”

父亲笑了:“咱们家啊,就像这河边的柳树,扎根在这里,看着船来船往,守住自己的根就好了。”

“可是爹,我也想坐船,去看看外面的世界。”

“好啊,等栖梧长大了,爹带你去。咱们去江宁,去杭州,去看江南最美的丝绸是怎么织出来的……”

后来父亲真的带她去了江宁,去了织造局。她记得那里有无数架织机,从早响到晚,像一支永不停歇的歌。也记得父亲在织机间穿梭时,那双专注发亮的眼睛。

那是她记忆中,父亲最意气风发的时候。

再后来……就是父亲被革职,一家人离开江宁,回到苏州老家。父亲从此闭口不提江宁,不提织造局,只在夜深人静时,独自对着那些绣谱发呆。

“爹,”她曾在某个深夜问,“您后悔吗?”

父亲摸摸她的头:“后悔什么?”

“后悔……说出真相。”

父亲沉默了很久,才说:“栖梧,这世上有些事,不是用后悔来衡量的。爹只是做了该做的事,至于结果……那不是爹能控制的。”

“那如果重来一次,您还会那样做吗?”

父亲看着她,眼中闪烁着复杂的光:“会。因为如果重来一次,爹还是爹,还是那个看不惯以次充好、草菅人命的林清明。”

马车一个颠簸,将林栖梧从回忆中惊醒。

她睁开眼,窗外已是夕阳西下。金色的余晖洒在田野上,给万物镀上一层温暖的光泽。远处的村庄升起袅袅炊烟,牧童牵着牛,慢悠悠地走在田埂上。

这是一幅宁静的田园画卷。

可她知道,这宁静之下,暗流汹涌。

“小姐,前面就到今晚要歇脚的驿站了。”小杏说。

林栖梧点点头,重新坐直身子。她从锦囊中取出那枚玉佩——是萧珩的玉牌,上面那个“珩”字,在夕阳下泛着温润的光。

她握紧玉佩,闭上眼睛,默默祈祷。

祈祷这一路平安。

祈祷江南之行,能揭开真相,还父亲清白。

也祈祷……那个人,能早日康复。

夕阳渐沉,马车驶入驿站的院子。

林栖梧下车时,回头看了一眼来路。长安城的方向,已经看不见了,只有蜿蜒的官道,消失在暮色中。

她深吸一口气,转身走进驿站。

夜色,即将降临。

而她的江南之路,才刚刚开始。

微信阅读

评论 抢沙发

登录

找回密码

注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