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化得比想象中慢。
立春都过了半个月,山阴处的雪堆还顽固地赖着,只在正午阳光最烈时,才不情不愿地淌下几道脏兮兮的水线。云门寺的存粮,却像这化雪的水,一天比一天少得明显。
这天早晨,契此去米缸量米时,手指触到了缸底。糙米只剩下薄薄一层,铺在缸底,像大地最后一件单衣。他沉默地舀出今天份的量——比昨天又少了一成,倒入大锅时,米粒敲击锅底的声音都显得空旷。
负责粥棚的慧觉师父看在眼里,叹了口气:“还能撑十天。”
“十天之后呢?”旁边帮忙的居士问。
慧觉没回答,只是用力搅动锅里的粥,搅得更匀些,让每一勺都能舀起几粒米。
早斋的钟声照常响起。饭堂里坐满了人,碗筷声却比往安静。每个人都低头喝着自己碗里的粥,喝得很慢,很仔细,好像慢一点,就能多顶一会儿饿。
契此坐在角落里,看着这一幕。阿丑和招娣坐在他旁边,两个孩子也学着他的样子,小口小口地喝。招娣喝完最后一口,还把碗沿舔了一圈。
“师父,”她小声说,“明天……是不是更稀了?”
“嗯。”契此没隐瞒。
“那……我们能去挖野菜吗?后山雪化了的地方,我昨天看见有荠菜。”
契此摸摸她的头:“下午带你去。”
这时,饭堂那头忽然传来争吵声。
是那个会木工的老赵,和另一个新来的难民。老赵脸红脖子粗:“你凭什么多打一勺?大家都是一碗!”
“我儿子病着,需要营养!”那人也不示弱,手里紧紧护着个破碗。
“谁家没难处?就你特殊?”
眼看要动手,慧明方丈站了起来。他没说话,只是走过去,拿过那人手里的碗,把自己碗里还没动过的粥,倒了一半进去。
然后,又走到老赵面前,把剩下的半碗,倒进老赵碗里。
“现在公平了?”方丈问,声音很平静。
老赵和那人都愣住了,脸一阵红一阵白。饭堂里鸦雀无声,所有人都看着方丈手里那个空空如也的碗。
“粮食不够,是老天爷给的难。”方丈环视众人,“但人心不够,是自己给的劫。从今天起,老衲的粥,分给最需要的人。有意见的,可以来找老衲说。”
没人说话。
方丈把空碗放回桌上,转身走了。他的背影挺得笔直,但契此看见,他走过门槛时,脚步微微踉跄了一下。
是饿的。
那天下午,契此带着阿丑、招娣,还有几个半大孩子,上了后山。
雪线确实退了一些,露出湿漉漉的泥土和枯黄的草。招娣眼尖,很快就找到一丛荠菜,叶子贴着地皮长,嫩绿中带着紫红。她小心地用木片撬起整棵,抖掉上的泥。
“要留。”她认真地对其他孩子说,“留了,明年还能长。”
孩子们学着她的样子,蹲在坡地上,一点点搜寻。除了荠菜,还找到了些野葱、马齿苋,甚至有几簇刚冒头的蕨菜。收获不多,但装满了一个小竹篮。
契此没挖菜。他站在高处,望着山下的路。雪化了,路应该快通了。路通了,是好事,也是难事——好事是人可以下山谋生,难事是寺里的粮食危机,再也瞒不住了。
“师父,你看!”阿丑忽然喊。
契此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山下蜿蜒的小路上,有几个黑点在移动。是人,而且不少,正朝着山上来。
“又有人来了。”招娣小声说,手里攥着一把荠菜,攥得紧紧的。
—
来的是附近村子的村民,有二十几个,领头的正是王村那个被契此救过的男人。他们背着、挑着些东西,走近了才看清:是粮食。不多,有半袋糙米,几串玉米,还有一些冻得硬邦邦的萝卜、红薯。
男人把东西放在山门前,对着迎出来的慧明方丈就跪下了:“方丈,寺里救了我们全村,这点东西……是我们凑的,您一定得收下!”
身后的人全跪下了。
慧明方丈赶紧扶他起来:“使不得!你们也不容易……”
“再不容易,也比不上寺里不容易!”男人眼眶红了,“我们知道寺里收留了那么多人,粮食肯定紧。这些……是我们家家从牙缝里省出来的,您要不收,我们就不起来!”
方丈看着那些粮食,又看看跪了一地的人,良久,深深合十:“老衲……代寺里所有人,谢过各位乡亲。”
粮食被搬进了库房。不多,但够所有人吃上两三天的稠粥。
那天晚斋,粥果然稠了一些。饭堂里的气氛也轻松了些,有了小声的交谈。林砚甚至又在木板上写字了,这次写的是“守望相助”四个字,教孩子们认。
契此没去饭堂。他一个人在菜园暖棚里,检查那些菠菜的长势。菠菜叶子舒展开了一些,绿意虽然淡,但确实是活着的颜色。
“施主有心事?”
契此回头,看见慧明方丈不知何时站在棚口。老僧手里提着盏小灯,灯光在暮色中晕开一圈暖黄。
“方丈怎么没去用斋?”
“老了,吃不多,让给年轻人吧。”方丈走进来,蹲在一畦菜苗边,仔细看了看,“长势不错,再过半个月,就能间苗吃了。”
“也只是杯水车薪。”
“杯水车薪,也能救近火。”方丈抬头看他,“施主是在想山下来粮的事?”
契此点头:“我在想,我们能救一时,救不了一世。雪化了,春荒才刚开始。山下村民自己的存粮怕也见底了,以后……”
“以后的事,以后再说。”方丈打断他,“佛家讲‘当下’,儒家讲‘尽人事’。我们把当下能做的尽到了,就够了。”
“可是……”
“可是什么?”方丈站起身,灯光照着他的脸,皱纹像刀刻的一样深,“施主是不是觉得,我们做得太少,帮的人太多,到头来可能谁都帮不了?”
契此被说中了心思,沉默。
“老衲年轻时也这么想。”方丈慢慢说,“那时候天下大乱,饿殍遍野。老衲跟着师父到处施粥,救一个是一个。可救到后来,自己也快饿死了。当时问师父:‘我们救得过来吗?’师父说:‘救不救得过来,是老天的事。救不救,是你的事。’”
暖棚里很静,能听见菠菜叶子在夜间生长的、几乎听不见的声响。
“后来师父死了,饿死的。”方丈的声音很平静,“临死前他说:‘慧明啊,我这一辈子,没救多少人。但每一个我救过的人,都会记得,这世上有种东西,比饿更可怕——是见死不救的心。’”
契此心头一震。
“所以老衲接过这寺,这粥棚,这菜园。”方丈提起灯,“能救一个是一个。救不了,是他们命该如此。不救,是老衲修行不够。”
说完,他转身要走。走到棚口,又停住:“对了,施主明天有空的话,跟老衲下山一趟。”
“下山?”
“嗯。去趟县城。”方丈的声音里带着一丝疲惫,“总得……再找条活路。”
—
去县城的路上,方丈告诉了契此实情。
云门寺的田地,大部分在战乱中被豪强侵占,剩下的一点,收成连寺里常开销都不够。往年靠香火钱和信徒布施还能维持,今年这场大雪,加上收留这么多难民,家底已经掏空了。
“县衙的常平仓里应该还有存粮。”方丈说,“老衲想去求求县令,开仓借粮,等夏收了再还。”
“县令……会答应吗?”
“不知道。”方丈看着前方泥泞的官道,“但不去试试,怎么知道?”
县城离云门寺有二十多里路,两人天不亮就出发,走到快中午才到。县城不大,城墙斑驳,城门洞开,进出的人稀稀拉拉,个个面有菜色。
县衙在城东,是座灰扑扑的建筑。门前的鼓破了皮,衙役抱着水火棍靠在墙上打瞌睡。方丈上前说明来意,衙役懒洋洋地抬眼看了看:“等着,我去通报。”
这一等,就是半个时辰。
终于,里面传话:县令有请。
县令姓胡,是个瘦削的中年人,穿着洗得发白的官服,正在后堂批公文。见方丈进来,他放下笔,勉强挤出个笑容:“慧明长老来了,坐。”
语气客气,但眼神里满是疏离。
方丈说明了来意,恳请开仓借粮。胡县令听完,叹了口气:“长老啊,不是本官不帮。常平仓是有粮,可那是备战备荒的,没有上头的批文,谁敢动?再说了,今年遭灾的又不是云门寺一处,全县十几个乡镇都报了灾,开了一个口子,其他的怎么办?”
“可寺里收留了上百难民,眼看就要断粮……”
“长老慈悲,本官敬佩。”胡县令打断他,“可朝廷有朝廷的法度。这样吧,本官个人捐五石粮,再多……实在无能为力。”
五石粮,够一百人吃几天?
方丈沉默了。他起身,深深一揖:“既如此,老衲告辞。”
“长老留步。”胡县令忽然叫住他,压低声音,“其实……还有个法子。”
“请讲。”
“城西赵员外,你知道吧?他家大业大,存粮多。长老若是能说动他……”
后面的话没说,但意思很明白——去求当地豪强。
从县衙出来,方丈站在街口,良久没动。契此站在他身后,也没说话。午后的阳光照在石板路上,明晃晃的,有些刺眼。
“施主,”方丈忽然问,“你说,老衲该去吗?”
“方丈心里有答案了。”
“是啊。”方丈苦笑,“佛门子弟,去求为富不仁者施舍……这修行,修到哪去了?”
但他还是迈开了脚步,朝着城西。
赵员外家果然气派,高墙深院,朱门铜环。门房通报后,让他们在偏厅等。这一等,又是半个时辰。
等赵员外终于出现时,已是满面红光,一身绸缎。他听完方丈的来意,哈哈一笑:“长老开口,赵某岂有不帮之理?这样,我捐十石粮,如何?”
十石,比县令多一倍。
方丈合十:“赵施主功德无量。”
“不过嘛,”赵员外话锋一转,“我有个条件。”
“请讲。”
“我那小儿子,近总做噩梦,说是见了不净的东西。想请长老在寺里做场法事,超度超度。当然,香火钱另算。”
方丈脸上的笑容僵住了。
契此知道他在想什么——云门寺是禅宗道场,不做那种装神弄鬼的法事。这是慧明方丈的底线。
果然,方丈缓缓摇头:“赵施主,超度亡灵,寺里常功课就在做。专门的法事……云门寺不做这个。”
“哦?”赵员外挑眉,“那这粮……”
“粮,老衲不要了。”方丈站起身,“告辞。”
走出赵家大门时,契此回头看了一眼。赵员外站在厅门口,脸色阴沉。
回寺的路上,两人都很沉默。走到半路,方丈忽然停下,扶着路边的树,剧烈咳嗽起来。咳了很久,咳得腰都弯了。
契此轻轻拍他的背:“方丈……”
“老了。”方丈直起身,擦了擦嘴角,“不中用了。”
“不是方丈的错。”
“那是谁的错?”方丈看着他,眼神里有种罕见的茫然,“是这世道的错?是那些贪官豪强的错?还是……老衲的错?”
契此答不上来。
方丈也没要他答,继续往前走。脚步有些蹒跚,背影在夕阳下拉得很长,长得像一条没有尽头的路。
—
回到寺里时,天已经黑了。
山门灯火通明——不是平时的灯笼,是很多支火把。慧觉、净尘带着一群人站在门口,正焦急地张望。看见他们回来,全都围了上来。
“方丈!契此师父!你们可回来了!”净尘声音都变了,“出事了!”
“怎么了?”
“下午……下午来了一伙人,说是赵员外家的家丁。”慧觉急急地说,“他们抬来了二十石粮,说是捐给寺里的。我们不肯收,他们硬放下就走了。可是……可是粮里掺了一半沙子!”
方丈的脸色瞬间白了。
他快步走到堆在院角的粮袋前,撕开一个口子——米是米,但底下厚厚一层,全是细沙。抓一把在手里,沙子从指缝漏下去,米粒寥寥无几。
“他们还说……”净尘的声音发抖,“说这是给‘不识抬举的和尚’一点教训。还说……要是寺里敢声张,就让全县都知道,云门寺收的布施粮是沙子,看以后谁还来上香!”
院子里死一般寂静。
火把的光在每个人脸上跳动,映出一张张愤怒、屈辱、又无助的脸。
方丈站着,一动不动。他手里的沙子还在漏,细细的,沙沙的,像时间流走的声音。
良久,他松开手,任由最后一点沙子落在地上。
“把……把米筛出来。”他的声音很哑,“能筛多少,算多少。”
“那沙子呢?”
“留着。”方丈抬起头,看着夜空,“留着。这是云门寺的耻辱,也是……修行。”
那天夜里,寺里所有人都没睡。
筛米。点着火把,架起筛子,一袋一袋,把米和沙子分开。细沙迷眼,米粒珍贵。没有人说话,只有筛子晃动的声音,沙沙,沙沙,像春蚕食叶,像夜雨敲窗。
契此也在筛。阿丑和招娣帮他扶着筛子。两个孩子很安静,只是紧紧抿着嘴,眼睛红红的。
筛到后半夜,米总算筛完了。二十石“粮”,筛出不到八石米,剩下的,是堆成小山的沙。
方丈站在沙堆前,看了很久。然后,他做了一件让所有人震惊的事——
他脱下袈裟,铺在地上。然后拿起铲子,一铲一铲,把沙子铲到袈裟上。
“方丈!”净尘想阻止。
“别动。”方丈继续铲,“这是老衲的业,老衲自己背。”
袈裟装满了沙子,沉重不堪。方丈试了试,没搬动。契此走过去,默默帮他把袈裟的四角系紧,做成一个巨大的沙袋。
然后,他在方丈面前蹲下:“我帮您背。”
“这是老衲的业……”
“那就当是我的修行。”契此说,“布袋,本来就是要装东西的。”
方丈看着他,看了很久。最后,点了点头。
契此把沙袋扛上肩。很重,比任何时候都重。但他站得很稳,一步一步,走向后山。
没有人跟来。只有阿丑和招娣,提着盏小灯,默默跟在后面。
走到后山一处荒坡,契此停下,把沙袋放下。他解开袈裟,沙子倾泻而出,在月光下泛着灰白的光。
“师父,”招娣小声问,“这些沙子……怎么办?”
“留在这里。”契此说,“等春天。”
“等春天?”
“嗯。春天来了,草会长出来,花会开出来。”契其抓起一把沙子,让它们从指缝流下,“到时候,就没人记得,这里埋过沙子。只会记得,这里开过花。”
阿丑忽然说:“可是师父,沙子……开不出花啊。”
“那就让能开花的土,盖在它上面。”契此说,“一层盖一层,总有一天,沙子会变成土。”
招娣似懂非懂,但她蹲下身,用小手捧起一捧土,盖在沙堆上。阿丑也学她。
契此笑了。他也开始捧土。
三个人,在月光下,一捧一捧,把旁边的泥土盖在沙堆上。很慢,但很坚定。
等沙堆完全被土覆盖,天边已经泛起了鱼肚白。新土堆微微隆起,像一座小小的坟,也像一颗等待发芽的种子。
契此站在土堆前,双手合十。
他不知道该念什么经,只是静静地站着。风吹过山岗,带着早春的寒气,也带着泥土苏醒的气息。
阿丑和招娣也学他合十。
良久,契此转身:“回去吧。”
“师父,”招娣问,“我们……还能撑下去吗?”
“能。”契此说,“因为沙子埋掉了,米还在。人还在。”
他们下山时,晨钟正好响起。
一声,一声,悠长而坚定,撞破黎明的寂静,在山谷间回荡。
像在问,也像在答。
(第一卷 第七章 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