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桥渡河,契此踏上了真正的“河北”之地。风物与淮北又有不同,山峦线条更硬,土色更黄,燥的空气中尘土飞扬,带着一种粗砺的旷野气息。村落更加稀疏,往往以夯土高墙围成坞堡模样,望楼上时有警惕的弓弩反光。道路上军旅痕迹更重,被战马和辎重车碾出深沟的车辙里,偶尔能见到锈蚀折断的箭镞或生锈的甲片。
离开黄河已有数,肩上布袋那刺骨的寒意才渐渐消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甸甸的、仿佛浸透了水气的滞重感。契此的脚步也因此慢了些,但他方向未变,依旧朝着北方,那个在乱世中与朱温针锋相对、益强盛的力量中心——晋王李存勖的势力范围探去。
这一,他正沿着一条涸的河床行走,此处地势起伏,利于隐蔽。忽然,前方拐弯处传来急促而轻微的马蹄声,并非大队行军,更像是精的斥候游骑。契此迅速闪身,躲入河床边一片茂密的枯草丛后。
蹄声渐近,约五六骑,皆是轻甲劲装,背负弓矢,马匹神骏,行动间透着练与警惕。为首的是个年轻军校,面孔被风沙打磨得粗糙,眼神锐利如鹰。他们显然负有侦察任务,并不张扬,但那种久经战阵的肃之气,与梁军有所不同,更精悍,也……更冷硬一些。
契此屏息。这群晋军斥候在河床开阔处稍作停顿,那年轻军校低声吩咐几句,几人便散开,四下探查。其中一人,好巧不巧,朝着契此藏身的草丛走来。
脚步声近,枯草被靴子踩得簌簌作响。契此知道藏不住了,与其被当作细作揪出,不如主动现身。他缓缓站起身,拨开草丛。
那晋兵猛然见草丛中站起个和尚,吃了一惊,条件反射般拔刀出鞘,低喝:“什么人?!”
其余斥候闻声,迅速聚拢,弓上弦,刀出鞘,瞬间将契此围在中间。年轻军校打马上前,居高临下,目光如电,扫过契此一身南方僧侣的破旧装束,最后落在他肩头那只鼓鼓囊囊、沾满尘土的布袋上。
“和尚?”军校声音冷硬,“哪来的?在此做甚?”
契此合十:“贫僧契此,自南方云游而来,欲往五台山礼佛。”他抬出了一个北地著名的佛教圣地作为借口。
“南方?”军校眼神更厉,“梁地来的?可有度牒路引?”他显然不信。两国交战,细作往来频繁,一个南方口音的和尚,突兀地出现在两军势力交错的荒野,形迹太过可疑。
“度牒不慎遗失。”契此照实回答,语气平静。
“遗失?”军校冷笑一声,“我看是本没有!说,是不是梁军细作,前来探我晋军虚实?!”他一挥手,两名士兵上前,便要搜身。
契此没有抵抗,任由他们检查。除了布袋,他身上别无长物。士兵打开布袋,里面依旧是那些旧物:陶碗、经卷、草药包、零碎杂物,还有几块颜色古怪的石头(包括那块淮水沉石和黄河边的卵石)。毫无细作该有的密信、地图或金银。
军校眉头紧皱,显然对这个结果不太满意。一个行脚僧,不带度牒,深入险地,本身就极不正常。他盯着契此那张平静得过分的脸,忽然道:“押回去!细细审问!”
“将军且慢。”契此忽然开口。他并未看那军校,而是弯腰,从被士兵倒在地上的一堆杂物中,捡起一物。
那不是石头,也不是经卷,而是一个早已枯发黑、布满裂痕的莲蓬。也不知是哪年哪月,在南方某处荷塘随手捡来,一直丢在袋底,几乎被遗忘。
契此将这枯的莲蓬托在掌心,递向马上的年轻军校。
军校一愣,不明所以。
“将军请看此物。”契此声音平稳,“此乃江南旧梦,莲房已枯,莲子或存。生于南国温软之水,死于北地苦寒之风。将军说,它随贫僧至此,是‘细作’,还是一粒……‘种子’?”
军校被这没头没脑的话问住了,他下意识地看向那瘪的莲蓬,又看看契其,心中疑窦更甚,这和尚说话疯疯癫癫。
契此不等他回答,手腕一翻,将莲蓬轻轻一抛,那枯之物便滚落在地,又被他用脚随意地拨进旁边涸的河床泥沙里。
“将军若觉它是细作,”契此用脚尖点了点埋下莲蓬的沙土,“便该在此处,将它碾为齑粉,以绝后患。”
他顿了顿,抬眼,目光清澈地看向军校:“若觉它或许是粒种子……”
他指了指北方更苍茫的天空与大地:“那便该留待来年春雨,看它在这北地风沙里,是腐烂成泥,还是……挣扎着,生出一点不一样的绿意。”
“是与不是,皆由将军定夺。与贫僧这过路的皮囊,又有何系呢?”
风卷着沙土,掠过涸的河床。几个晋兵面面相觑,这和尚的话听着像禅机,又像是故弄玄虚的狡辩。年轻军校眉头紧锁,盯着契此看了半晌,又看看地上那掩埋莲蓬的沙土。他忽然想起临行前,军中那位以睿智低调著称的掌书记冯道先生,曾私下叮嘱过,南地异人甚多,尤其僧道之流,有些真有奇异见识,若遇之,不必尽以细作论,可稍加留意,或有所得。
眼前这和尚,衣衫褴褛,言语怪异,但眼神澄澈,无奸猾之相,尤其那番“种子与细作”的比喻,细品之下,竟似暗合某种难以言喻的……道理?在这兵凶战危之地,谈论“种子”与“生机”,本身就显得格格不入,却又隐隐触动人心深处对安宁的渴望。
军校心中戒备稍弛,但职责所在,仍不敢大意。他沉吟片刻,挥挥手,示意手下退开些。
“和尚,你既说是云游礼佛,我也不为难你。”军校语气稍缓,“但这兵荒马乱,前方路途不靖,你孤身一人,难保安全。这样吧,你随我们回营寨附近,暂留一。若无异状,自会让你离去。”
这算是折中之策,既不完全信任,也不立刻抓人。契此合十:“多谢将军。”
于是,契此被这支小小的斥候队“护送”着,向东北方向行去。约莫走了大半,黄昏时分,来到一处依山而建的晋军前哨营寨。营寨不大,但戒备森严。军校将契此安置在营寨边缘一处闲置的旧马棚里,留下两人看守,便去禀报上司。
马棚肮脏阴冷,充斥着牲口气味。契此不以为意,寻了处草堆坐下,闭目养神。看守的士兵远远站着,也不与他交谈。
夜色渐深,营寨中点起灯火,传来换岗的口令和隐约的练声。亥时前后,马棚外传来轻微的脚步声,不是军靴,更像文士的软底鞋。
棚口出现一人。青布直裰,面容清癯,约莫三十许人,三缕长须,眼神温润中透着洞悉世情的练达与谨慎。正是晋王李存勖麾下颇受器重的掌书记冯道。他白听了军校禀报,觉得有趣,便趁夜亲自来看看这“南来僧”。
冯道挥手让看守退远些,自己走进马棚,就着棚外透进的微弱火光,打量了一下契此,拱手道:“法师有礼。在下冯道,军中一书记。听闻法师妙语,特来请教。”
契此睁开眼,起身还礼:“冯先生客气。贫僧妄语,不值先生动问。”
冯道微微一笑,在契此对面一段旧木桩上坐下,姿态放松,毫无上官架子:“法师白以‘枯莲’喻己,言‘种子’与‘细作’之辨,颇含机锋。在下愚钝,敢问法师,于此乱世,兵戈之中,真能有‘种子’生之机么?”
他问得直接,目光却紧紧盯着契此,这既是请教,也是更深一层的试探——这和尚,究竟只是个故弄玄虚的江湖术士,还是真有些超脱眼前伐的见解?
契此看着冯道。此人名声,他南下时亦有耳闻,以文才练、善于周旋、能在乱世中屡屡保全自身并有所建树而闻名,是个极其务实又深谙韬晦之道的人物。
“种子能否生,”契此缓缓道,“不在种子,在土地,更在风雨。”
他顿了顿,道:“冯先生经略文书,参赞军机,可知这北地之风,与南国之风,有何不同?”
冯道略一思索:“南风温润,化育万物;北风凛冽,摧折草木。”
“然也。”契此点头,“南来的种子,若只惦念旧温润,必死于北风。唯有褪去南壳,耐得苦寒,甚至……借北风之力,深扎系,或有一线生机。”
他拍了拍身旁的布袋:“贫僧这布袋,从南到北,装过闽雨,盛过赣水,浸过淮浪,承过黄河冰寒。如今,它已不拘南湿北燥。装得下晋地的尘,也盛得了梁天的雨。”
冯道眼中精光一闪。这话听似闲谈,却暗含深意。“不拘南湿北燥”、“装得下晋尘梁雨”,这哪里是在说布袋,分明是在说一种立身处世的姿态,一种超越阵营分野的包容与坚韧。这和尚,竟似在点拨自己这个身处晋营、却需时刻权衡天下大势的“谋士”?
“法师的意思是……顺势而为,因地制宜?”冯道追问。
“势如风,地如形。”契此道,“知其性,顺其势,塑其形。而非以卵击石,或刻舟求剑。”
冯道默然良久。这道理他自然懂,甚至是他安身立命的信条之一。但从一个云游僧口中,以如此朴素却又直指核心的比喻道出,仍让他心中震动。这和尚,绝非寻常。
“那……依法师看,这天下大势,最终将吹向何方?何种‘种子’,能成参天之木?”冯道问出了更尖锐的问题,这几乎是在问未来的天命归属了。
契此笑了,笑容里有些许无奈,也有些许看透的淡然:“先生高看贫僧了。贫僧眼中,只有脚下路,肩上袋,袋中之物,眼前之人。至于天下大势,那是吹拂万物的风,是承载众生的地。风无常向,地有起伏。做好一粒种子该做的,深扎,耐寒暑,至于能否成木,成何种木,且待天地自择吧。”
冯道深吸一口气,起身,对着契此郑重一揖:“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是在下着相了。”他此刻已完全确信,眼前这和尚,是有大智慧之人,绝非细作,也非妄人。
“法师还请在此委屈一夜,明一早,在下安排,送法师安然离去。”冯道态度变得十分客气。
“有劳冯先生。”
冯道离去时,脚步轻快了许多,仿佛卸下了某种负担,又像是得到了某种印证。
翌清晨,冯道果然亲自来送,还赠了契此一些粮和一件厚实的旧羊皮袄。“北地春寒料峭,法师保重。”
契此谢过,背起布袋,在冯道复杂的目光注视下,独自走出晋军营寨,再次踏上向北的荒野。
身后,晋军的旗帜在晨风中飘扬。身前,是更加未知的、弥漫着战争气息的北方原野。
他紧了紧肩上的布袋。昨夜与冯道一席谈,他并未泄露任何机宜,只是说了些关于“种子”与“风土”的实话。然而,真话有时比密信更能触动人心。
他不知道那粒“枯莲”能否真的在北方发芽。
也不知道自己这枚“种子”,最终会飘向何方,落入怎样的土地。
他只知道,布袋又重了一分。
里面除了南国的雨、中原的尘、黄河的冰,
如今,又多了一缕晋地军营深夜的灯火,
和一个聪明人沉甸甸的思量。
(第二卷 第九章 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