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鸿门棋局·双面匠作司马
一
月光透过工棚的缝隙,在韩信脸上投下斑驳的阴影。那句“井陉之地,何以胜之”的问话,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
林凡的心脏在腔里剧烈跳动。他握紧了手中的秦军箭矢,铜镞冰冷的触感从指尖传来,让他勉强维持着表面的平静。
不能直接说出历史答案。那等于暴露自己知道未来。
但也不能完全装傻——眼前这个人,是韩信。在他面前显露出超过常人的见识,反而是最合理的自保方式。历史上韩信本身就善于识人用人,展现出价值才能被他看重。
林凡缓缓开口,声音在夜里压得很低:“韩兄此问,是在考校我,还是真有如此战局?”
韩信的眼神在黑暗中闪了闪:“就当是考校。”
“那容我妄言。”林凡组织着语言,“三万对二十万,兵力悬殊七倍。井陉之地,我虽未亲临,但据典籍所载,是太行险隘,背靠泯水,地势狭长,大军难以展开。”
他顿了顿,观察韩信的反应。韩信表情没有变化,只是微微颔首,示意他继续。
“若我为将,绝不会在开阔处硬撼。”林凡说,“我会将三万兵分作三支:一支千人轻兵,趁夜绕至敌后,焚其粮草辎重;一支五千精锐,占据井陉出口两侧高地,多备滚木礌石;主力两万余人,背水列阵。”
“背水列阵?”韩信终于有了反应,眉毛挑了挑,“那可是兵家大忌。兵法有云:右倍山陵,前左水泽。背水乃死地,士卒易溃。”
“正因为是死地,士卒才不得不死战。”林凡直视韩信,“人皆有求生之欲,置于死地,则别无选择,唯有向前。届时,敌二十万大军挤入井陉狭道,前有我军死战,后有高地弓弩滚石,粮道又被切断——军心必乱。一旦前军溃退,便会冲乱后军,二十万人自相践踏,胜败可定。”
他说完,工棚里陷入长久的沉默。只有远处传来巡夜士兵的脚步声,还有营火燃烧的噼啪声。
韩信一动不动地站着,眼睛望着虚空,嘴唇微微翕动,似乎在心中推演着什么。许久,他才长长吐出一口气,看向林凡的目光已经完全不同。
“背水列阵……置之死地而后生……”他喃喃重复着这几个词,忽然笑了,笑声里带着某种压抑已久的兴奋,“好一个别无选择,唯有向前。林兄,你真是工匠?”
“现在是。”林凡谨慎地回答。
“现在?”韩信敏锐地抓住了这个词,“那以前呢?”
林凡没有回答,只是把手中的秦军箭矢递还给韩信。
韩信接过箭,也不追问,转而说道:“林兄方才所说的滑轮组,我观之确有巧思。但其中力学原理,我尚不能完全明了。若林兄不弃,可否教我?”
来了。林凡心中一动。这就是历史记载中韩信“不耻下问”的性格体现——对有用的知识,他从不在乎身份地位。
“韩兄想学,我自当尽力。”林凡说,“不过,我也有想学的。”
“哦?”
“韩兄精通兵法,对天下大势想必也有洞见。”林凡压低声音,“我想请韩兄教我,在这乱世之中,如何看人,如何自保。”
两人对视,月光下都看清了对方眼中的深意。
这是一场交换。知识换智慧,机械原理换生存之道。
“成交。”韩信伸出手。
林凡握住那只手。手掌粗糙,有力,掌心有长期握兵器磨出的老茧。
“从明晚开始。”韩信说,“子时三刻,营后那片小树林。你带算筹和纸笔——如果有的话。我带兵书和地图。”
说完,他转身就要离开。
“等等。”林凡叫住他,“韩兄今为何来工匠营?”
韩信脚步一顿,侧过头:“校尉让我来取修好的弩。不过……”他笑了笑,“看到滑轮组,就多留了一会儿。林兄,好生休息,明鸿门宴监造,范增亚父亲自点的你。”
林凡心头一紧。范增?那个多疑狠辣的老谋士?
韩信的身影已经没入夜色,只留下一句话在风中飘散:“小心些。那老狐狸的眼睛,毒得很。”
二
次清晨,林凡刚走出工棚,就看见王匠头等在外面,脸色复杂。
“林凡,范增亚父召见。”王匠头说,“收拾净点,别给我们工匠营丢人。”
林凡换了身相对整洁的麻衣,用清水擦了把脸,跟着传令兵往军营中央的大帐走去。一路上,他注意到营中气氛不同寻常——巡逻的士兵增加了,战马都备好了鞍,远处还能看到几辆装饰华贵的马车。
鸿门宴。这个历史课本上著名的政治博弈现场,马上就要真实上演了。
范增的大帐比吴校尉的更大,帐外站着四名全副武装的亲兵,眼神凌厉。传令兵通报后,林凡被允许入内。
帐内光线昏暗,一股浓郁的草药味扑面而来。范增坐在一张宽大的案几后,身上裹着厚厚的皮裘,手里捧着个暖炉。他看起来比林凡想象中更苍老,满脸皱纹,头发花白,但那双眼睛——确实如韩信所说,毒得很。
“你就是林凡?”范增开口,声音沙哑。
“是,亚父。”
“听说你手艺不错,改的弩很受将士欢迎。”范增慢慢地说,眼睛像针一样扎在林凡身上,“吴校尉还破格升你做了匠伍长。”
“全赖校尉赏识,匠头教导。”
“教导?”范增轻笑一声,“王铁头那点本事,能教出滑轮组?”
林凡低下头,没有回答。
帐内安静了几息,只有炭火盆里木炭燃烧的噼啪声。
“今找你来,是有件要紧事。”范增终于切入正题,“项将军要在鸿门设宴,宴请刘邦。宴会场地的监造,交给你。”
林凡猛地抬头,又迅速低下:“亚父,我才疏学浅,如此重任……”
“正因你才疏学浅,才让你去。”范增打断他,“刘邦此人,狡诈多端。他军中必有能工巧匠,若派我楚军大匠前去监造,恐被他们看出我军器械虚实。你一个新人,他们不会提防。”
他顿了顿,语气转冷:“但你此去,不止是监造。我要你留意刘邦军中情况:兵器制式、士卒士气、将领样貌——尤其是那个叫韩信的执戟郎中,听说他投奔刘邦了。你见过他,若见到,仔细看看他如今境遇。”
林凡后背渗出冷汗。范增连他认识韩信都知道?这老人在军中的眼线到底有多少?
“亚父,我……”
“你只需做好分内事,多看,多听,少说。”范增从案几上拿起一枚青铜令牌,扔给林凡,“这是通行令。鸿门宴场在灞上东十里,巳时动身,落前要完成布置。记住,你是楚军的人。”
林凡接过令牌,触手冰凉。
走出大帐时,阳光刺眼。他握紧令牌,掌心全是汗。
这不是简单的监造任务。这是间谍活动。
回到工匠营,王匠头已经准备好马车和工具。车上装着帐幕、几案、食器,还有二十名工匠。看到林凡,工匠们的表情各异——有羡慕,有不屑,也有担忧。
阿禾凑过来小声说:“林大哥,听说鸿门那边气氛紧张,你小心些。”
林凡点点头,爬上马车。
车队在辰时末出发,沿着官道向东。一路上,林凡看到许多楚军部队在调动,旌旗招展,尘土飞扬。项羽显然在展示军威,给即将到来的刘邦施加压力。
午时,车队抵达鸿门。
这里是一处缓坡,视野开阔,能俯瞰灞水。坡上已经搭起了主帐的框架,刘邦军的工匠正在忙碌。看到楚军车队,一个文官打扮的中年人迎了上来。
“在下张良,奉沛公之命,在此恭候。”那人拱手行礼,笑容温和。
张良。
林凡心跳漏了一拍。谋圣张良,刘邦最重要的智囊,未来汉初三杰之一。此刻就站在自己面前,穿着朴素的青色深衣,气质儒雅,完全看不出是运筹帷幄的谋士。
“在下林凡,奉范增亚父之命,前来监造宴场。”林凡回礼。
“原来是林匠师。”张良微笑,“请随我来,看看布置可还妥当。”
两人并肩走向主帐。张良走得很慢,边走边介绍:“主帐坐北朝南,入口朝东,取紫气东来之意。帐内设主位一,客位八,按周礼排列。帐外演武场已平整,可供项将军展示军威……”
他说得细致周到,但林凡注意到,张良的目光时不时落在自己脸上,像是在观察什么。
进入主帐内部,工匠们正在铺设地毯、摆放几案。张良忽然指着帐顶的一处结构说:“林匠师,你看这承重梁的架设,可还稳固?我总担心宴间人多,若有不测……”
他说话时,手指在梁柱上轻轻敲了三下,节奏有些特别——两短一长。
林凡心头一震。这不是摩尔斯电码,但很像某种信号。
“张先生放心,结构很稳。”林凡强迫自己移开视线,去看梁柱的榫卯结构。但就在他目光扫过柱子背面时,看到了几个刻痕。
是字。不,是字母。
L.F.
两个英文字母,刻在木头纹理之中,极浅,不仔细看本发现不了。那刻痕很新,木屑还泛着白。
林凡的后背瞬间被冷汗浸透。他猛地转头看向张良。
张良依旧微笑着,仿佛什么都没发生。但他眼中闪过一丝极快的光,快得让林凡以为自己看错了。
“林匠师?”张良温和地问,“可是发现了什么问题?”
“没、没有。”林凡强迫自己镇定,“结构很好,张先生费心了。”
“那就好。”张良点点头,转身朝帐外走去,“我去看看食器准备得如何。林匠师请自便。”
看着张良离去的背影,林凡靠在一柱子上,腿有些发软。
L.F.——这是“林凡”的拼音首字母。在这个时代,不可能有人知道这种拼写方式。
除非……
除非张良也是穿越者?或者,他知道穿越者的存在?
天枢阁。这个名字突然跳进林凡脑海。
三
接下来的半天,林凡是在恍惚中度过的。他机械地指挥工匠们完成布置,检查帐幕的每个细节,但心思全在那两个字母和张良身上。
张良没有再接近他,只是远远地协调着刘邦军方面的事务。偶尔两人目光相遇,张良都会报以礼貌的微笑,看不出任何异常。
但林凡注意到一个细节:张良的左手上戴着一枚戒指。戒指很朴素,青铜材质,戒面刻着简单的几何纹路。那纹路……和天机枢上的图案有三分相似。
申时末,宴会场全部布置完毕。楚军车队准备返回。林凡最后一次检查主帐时,故意走到刻有字母的那柱子旁,用手摸了摸刻痕。
确实是新刻的。而且刻痕边缘整齐,像是用很锋利的金属工具刻的——这个时代,普通工匠不会拥有如此精良的刻刀。
“林匠师。”
张良的声音突然在身后响起。
林凡手一抖,迅速收回。转身,张良站在帐门口,手里捧着一卷竹简。
“张先生。”林凡努力让声音平稳。
“今辛苦林匠师了。”张良走进来,将竹简递给林凡,“这是宴席的座次图和流程,烦请转交给范增亚父。沛公再三叮嘱,一切按项将军的意思办,绝不敢有丝毫僭越。”
林凡接过竹简,沉甸甸的。
“另外……”张良忽然压低声音,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音量说,“器物之巧,终不及人心之变。林匠师,你说对吗?”
林凡瞳孔骤缩。
张良笑了笑,拍拍他的肩膀,转身离开。
回程的马车上,林凡紧紧握着那卷竹简,手指关节发白。张良最后那句话,分明是在暗示什么。“器物之巧”指的是滑轮组?还是泛指他的技术?“人心之变”又是什么?
而且“终不及”三个字,听起来像是警告,又像是感慨。
马车摇晃,林凡的思绪也随着颠簸起伏。如果张良真是天枢阁的人,如果他知道自己是穿越者,为什么不当面揭穿?为什么用这种隐晦的方式接触?
除非……张良有自己的目的。
又或者,天枢阁内部并非铁板一块。
回到军营时,天色已暗。林凡先去向范增复命,交了竹简,简单汇报了宴会场的布置情况——当然,略去了张良的异常和柱子上的字母。
范增听完,眯起眼睛:“刘邦军中,士气如何?”
“看起来……还算整齐。”林凡谨慎地说,“但将士面带疲色,铠甲兵器多有磨损,不如我军精良。”
“那张良呢?此人素有名士之称,你观之如何?”
“谦和有礼,思虑周密。”林凡说,“但对沛公极其恭敬,言必称沛公之命。”
范增冷哼一声:“伪装得好罢了。此人有丘壑,不可小觑。你下去吧。”
林凡如蒙大赦,退出大帐。
回到工匠营,他累得几乎虚脱。王匠头见他回来,破天荒地没找茬,只说了句“早些休息”就离开了。
林凡躺在铺上,睁眼看着棚顶。怀里的玉玦又开始微微发热,像是在呼应他混乱的思绪。
子时三刻,他准时醒来。
营区一片寂静。林凡悄悄起身,揣上白天偷偷准备好的几炭条和一块磨平的石板——没有纸笔,只能用这个代替。
他溜出工匠营,绕过巡逻队,来到营后的小树林。
韩信已经等在那里了。他坐在一块大石上,面前摊开一张简陋的地图,旁边放着一盏小油灯,灯光如豆。
“来了。”韩信抬头。
林凡点点头,在他对面坐下。
“今去鸿门了?”韩信问。
“嗯。”
“见到张良了?”
林凡犹豫了一下:“见到了。”
“此人如何?”
“……深不可测。”
韩信笑了,那笑容在灯光下显得有些意味深长:“天下深不可测的人很多。但真正能成事的,不多。”
他从怀里掏出几卷竹简:“这是《孙子兵法》和《吴子》的抄本。你先看,不懂处问我。”
林凡接过竹简,借着灯光翻开。古老的篆字密密麻麻,但他勉强能看懂一些——前世研究古代机械时,他自学过一些古文字。
韩信则拿起林凡带来的石板和炭条:“现在,该你教我了。滑轮组的道理,你说与力学有关。这‘力学’是何物?”
林凡定了定神,开始讲解。他用炭条在石板上画出示意图,讲解杠杆原理、力的分解、滑轮省力的计算方法。他尽量用这个时代能理解的语言,把阿基米德的理论转化成韩信能听懂的形式。
韩信听得很认真,不时提问,问题都直指核心。当林凡讲到“力矩”概念时,韩信忽然问:“若将此理用于冲车撞门,是否可算出最省力、最有效的撞击点?”
林凡愣了一下,点头:“可以。”
“那用于投石机呢?石弹重量、抛射角度、落地距离之间,是否也有定数?”
“有。这叫抛体运动,可以用数学公式计算。”
韩信的眼睛亮了起来:“数学公式?可是《九章算术》中的那种?”
“类似,但更……系统。”林凡斟酌着词句。
油灯的火苗在夜风中摇曳,两人一个教一个学,不知不觉过去了一个时辰。林凡发现,韩信的学习能力惊人,很多概念讲一遍就能理解,还能举一反三,联想到实际军事应用。
而韩信对兵法的讲解,也让林凡对这个时代的战争有了更深的认识。那不是简单的冲,而是地形、天时、人心、后勤的综合博弈。
“林兄。”韩信忽然放下炭条,看着林凡,“你这些学问,师从何人?”
又来了。林凡心里叹息,面上不动声色:“小时候遇到过一个游方老丈,他教了我一些。后来老丈走了,我就自己琢磨。”
“老丈?”韩信盯着他,“那老丈可曾说过,他这些学问从何而来?”
“他说……”林凡忽然想起张良,鬼使神差地说,“他说是从一个叫‘天枢’的地方学来的。”
韩信的表情瞬间凝固。
油灯的火苗“啪”地爆出一个灯花。
